稻妻落入沉闷的夜色中,清浅的月光笼罩着神里屋敷。
离开一个多月的结果是堆积如山的工作和几乎没有喘息的面会。神里绫人坐在书房的矮桌前,家仆适时的为他递上蜡烛,点燃了一束暖色的火光。
但被火光照耀的神里绫人脸色却并不好。
在上午和纳伊商量结束后,他便去见了八重神子。虽然也有纳伊要求,但实际上他本来就打算和八重宫司聊一聊这个问题。
——这种可能危害到百姓安危的事情,哪怕神里家并非天领奉行一支,他也不能就这么继续放任不管。
但眼下,他们对鱼人还了解的太少。既不知道成因,也不知道由来。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只是知道了一个集落点就贸然行动举行清剿的话,反而可能会打草惊蛇。
而且——
回想起这次谈话,神里绫人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八重神子虽然答应了动用她的情报网帮忙调查,但也仅仅只是几句话,她就让绫人哑口无言。
“你应该也明白,若只是妾身知晓也就罢了,但要是这件事让她知道——让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出手,那就意味着不会再有任何异种、异端留存稻妻……你应该有所觉悟了吧?”
狐妖的眼中带着怜悯。
“神里家的小子,哪怕雷电将军杀了你妹妹,你也不能有怨言。
这种程度的觉悟,你应该已经做好了吧?”
……怎么可能做好了。
守护住稻妻,是因为稻妻的繁荣等同于神里家的安定。
但如果绫华死了,他还有什么力量去继续保护这片土地?
他连自己妹妹都保护不了……
手中的笔因为使用者施力变化而微微滑落。神里绫人这才回神,发现刚批完的文件上,墨水因为长时间未动笔而凝成一团,覆盖了原本的内容。
已经是第三次作废了。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伸手重新拿了一份空白的文件,开始第四次书写。
虽然大脑清晰地明白现在干着急也只是浪费时间、毫无意义,但一旦想起绫华被病痛折磨的模样,那股焦急感就无法简单的压下。
「——你的妹妹,在变成鱼人。」
神里绫人想起绫华那张因病而皱紧眉头、痛苦扭曲的脸。
他不知道鱼人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过程。但他知道,绫华在父母离世后,就学会了体贴和忍耐。哪怕身体再不舒服,她也很少向其他人——尤其是他这个哥哥面前——表现出负面的情绪。
如果在其他类似地位的大家族里,她应该是家里备受宠爱、被一家人捧在掌心上的公主,哪怕养出一些娇纵脾气都不奇怪——身为奉行笔头家的女儿,她不是没有这个任性的资本。
但绫华却懂事的学会照顾自己、分担奉行的事务。甚至很多时候,不是他这个哥哥接受妹妹的任性,反而是绫华在努力照顾他的心情。
绫华一直很坚强,很温柔,是神里绫人最引以为傲的妹妹。
但现在的她,到底是在经历着什么样的折磨,才会露出那么无措而痛苦的表情?
……而作为哥哥的他,却什么都做不到。
下手的人的头绪也好,如何针对绫华的手段也好,唯独这一次,他竟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如果不是这次回国时偶然被鱼人袭击,他甚至还会继续和医师们一样,认为这是‘魔鳞病’的变种吧。
笔锋随着思绪一歪,神里绫人与第四份待作废的文件面面相对,最终无奈的搁下笔。
是太累了吗……头脑完全没法集中了。
忽然,头上传来规律的三声敲击,吸引了神里绫人的注意。
是终末番内部的暗号。
他微微抬起手。不多时,一名身穿忍者服装的人无声的落到他身边。
是他派去跟踪纳伊的人员。
“报告吧。”
“是。对象在离开神里屋敷后,前往了稻妻城鹰司的宅邸。她们交谈了大约一小时后,她从鹰司宅里门离开,前往了镇守之森,之后……非常抱歉。”忍者的声音渐渐没了底气,他低下头。“属下跟丢了一段时间。”
“没有看到她和谁接触吗?”
“是……但是,”忍者迅速的递出一张有些皱巴巴的纸张。“属下发现了她似乎想要处理掉的这张纸。”
神里绫人接过那张纸。
纸张内容由须弥语记录,文字精简的将信息浓缩为寥寥几句。那是和鱼人——‘深潜者’相关的实验资料的信息。
和今早纳伊写下的那种仿佛枫丹机械批量印刷而成的、端正过头的文字相比,这明显是另一个人的笔迹。
这是纳伊说的、她的同伴提供的信息。
而且,这个痕迹——
神里绫人手指抚上纸面。纸张满是折痕,似乎是被人胡乱卷成团过。但神里绫人却从纸面上感受到另一种凹凸不平的感觉。
——是水渍。
这张纸被水打湿过。
这是他的神之眼特有的感应力。
就好像肺活量等指标一样,神之眼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也并非完全相同。有的人的神之眼能快速驱使大量元素战斗,有的人则更精于对细微元素变动的感应。
神里绫人是偏向于擅长感应的类型。他的神之眼无法让他唤起海啸扰乱江流,但哪怕只是细微的水分蒸发的差异,这种对常人而言完全无法感受到的区别,对他而言却会像是白纸上的黑点那样明显。
对于他这类神之眼持有者而言,他和普通人最大的区别在于,神之眼能为他带来远超常人依靠五感能获取的信息量。
而现在,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这张纸上的异样。
和不小心打湿了的纸面那种浸染方式不同,这是有人刻意用水以某种规律浸透纸面再晒干后的痕迹。
那是一句用水在纸上写下的句子。
[鹰司有异,调查中,不方便碰面]
“……”
神里绫人闭目沉思了一会儿,随即从桌角抽出一张白纸,拿出笔。“和我详细说一遍她今天的动向,包括她怎么甩开你们的。”
忍者闻言,立刻应声开始汇报。
这一次,忍者将纳伊从神里屋敷离开时的路线、沿路的状况、纳伊的一举一动、出入鹰司宅后身上所持物品、听到的零散对话、能观测到的表情和动作的不自然、以及到了镇守之森被甩开的全过程都事无巨细的说了出来。
而神里绫人则时不时加入询问,与地图排列确认情况。
他派出监视纳伊的是在终末番里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精锐成员,追踪、监守、收集信息的能力自不必说,记忆力、观察力、反应力也都相当优秀。
能把这样的人甩开……
神里绫人再度复盘了纳伊的行踪,最后将手指向地图上的鹰司宅。“恐怕她出了鹰司家就决定将你甩开了,所以之后她才会走那么弯弯绕绕的道路。”
“您是说……她注意到属下了?”忍者脸色一变。
对于以忍术和跟踪术所傲的终末番而言,被一个外行看穿是对他自尊心最严重的打击。
“应该是猜到了我会安排人跟踪她,反推出了你的位置吧。”神里绫人看着地图。“不过,即使如此,她怎么也不会比你更熟悉镇守之森。这是你的失误,下次切莫再犯。”
“是。”终末番有些懊恼的低下头。
“然后,你是在绀田村再次发现她的踪迹的。你发现她似乎在处理什么东西……”神里绫人的手指移到绀田村点了点。“在这里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村落附近有两排矮棚屋,她在那和村里人问了关于农业方面的事情和社奉行提交的公文相关的问题。当时,她手指很隐蔽的往旁边的古井里晃了晃。属下认为有异样,去确认了一下井内,随后就发现了这张纸片。”
神里绫人用炭笔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大致的地理状况图。“是这样吗?”
“是。属下在这栋废屋内,这里可以听到她们的对话。”
“除此之外,还有合适的监视点吗?”
“有……是有。但要么太容易暴露,要么离得太远。”终末番的忍者仔细回忆着当时的情况,最终做出结论。“这种地形下,最好的监视位置也就这间废弃的旧屋了。”
“那么,如果从其他位置来看,看得到她丢东西的动作吗?”
忍者被这个问题问的一愣。“……应该看不到吧。即使是从屋内缝隙近距离的看,那动作也相当隐蔽了。”
随即,他恍然理解了神里绫人提问的用意。“难道说,她是故意的……?”
“应该就是了。恐怕鹰司家也和我们一样,派出了人监视她吧。想要将信息准确的传递给你……想来那孩子也花了不少心思。”
神里绫人闭起眼。
和鹰司谈判后没有立刻和他接触,但又通过终末番传递来了神里绫人现在最在意的资料信息。
这是纳伊特意传递给神里绫人的‘安抚信号’。
[没有背叛神里投靠鹰司,找到线索正在调查]
神里绫人似乎都能想象出少女的那张脸会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果然,她很有意思。
真想知道她今天是怎么去和鹰司的那位老人家周旋,又是怎么甩开终末番们,和自己的同伴汇合的。
嗯,大概会和在船上那样,说出相当辛辣的言词吧。
呵……
笑声溢出唇间时,神里绫人才发现,刚才为止还令他头疼不已的焦虑感消散了大半。
他顿了顿,看向身边还等待着他的命令的终末番。“嗯……其他没有大纰漏,但跟丢了也是事实。作为这次失态的责罚,就要求你吃一周加鬼兜虫和蜥蜴尾巴和浓缩薄荷的茶泡饭,去找托马领罚吧。”
被面罩遮住大半脸庞也无法遮住绝望气息的忍者深深低下了头。“……是,遵命。”
“对了。现在应该还有人跟着纳伊吧。让他们注意那孩子的安全,有类似的纸片消息第一时间带给我。”
想了想,他又道。“如果你们判断她需要帮助,可以直接听她调遣。”
那意味着把终末番一部分的指挥权都交给了对方。
习惯服从的忍者在短暂的惊愕后迅速领命。“是。”
而吩咐完这一切,神里绫人轻舒了口气,将视线再度放到公文上。
——这次,应该没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