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大人，社奉行那位的确向影向山的表参道去了。恐怕是要去拜访鸣神大社的八重宫司。”

“知道他是为什么去吗？”

“不……非常抱歉，没能打听到。但社奉行穿的是大典祭祀时的那套羽织，恐怕……应该是很重要的事。”

“……是吗。让忍者继续盯着。”

等鹰司进确认完神里的动向回到会客厅，就见白发少女正百无聊赖的坐在桌边。桌上的茶水糕点纹丝未动，而少女正兴趣缺缺的用木筷沾茶水当笔，在木桌上画着形状古怪的画作。

“能够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了吗？”

纳伊问道。她没有抬眼，仿佛桌上的画作更为重要般，声音懒散而傲慢。

这位天领奉行的二把手自出生以来便是受万人景仰，除了面对那个九条，其余时候哪受到过这样的怠慢。

虽然鹰司进恨不得现在立刻召集侍卫把这女人投入大牢拷问一番，但现在，问题的核心不在这女人，而是神里绫人。

也因此，哪怕心中攒着怒火，他暂且还不能发作。

他还需要了解这女人手里到底捏着多少底牌才行。

“的确，如你所言。神里已经前往了神社，恐怕就是想通过八重神子这道关系私下觐见雷神吧。”鹰司进眯起眼，看着纳伊的脸庞。“那么，你又想要做什么？你昨晚帮神里逃过死劫，现在却又跑来和我谈‘帮助’，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纳伊笑了。“我只看利益。”

鹰司表情微微一变。“此话怎讲？”

纳伊也是爽快。“老实说吧，我手上有一些你们社奉行大人的把柄。原本准备拿着个敲诈他一笔，但可惜，社奉行太穷了。”

“社奉行……太穷了？”鹰司进的脸颊一抽。

这女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奉行穷？

而纳伊的表情十分平淡。“我就要五十亿摩拉，他还得考虑半天。”

“五……五十亿？！”

鹰司进声音彻底变了调，然而纳伊却一脸理所当然。“是啊，不然我为什么要救神里绫人？好不容易抓了个社奉行当钱包，我还指着今后就靠他吃香喝辣，结果到手才发现神里绫人就是个华而不实的空袋子。”

说到这，纳伊做出一副受害者模样的叹了口气。“预估投资出了错，我总得想办法把这个空袋子变现不是？所以，我就来问问鹰司家肯不肯花钱消灾了。”

纳伊刻意在‘花钱消灾’上加重了读音。

显然，她的目的根本不在于神里能不能变现，而在于拿神里来威胁鹰司。

这女的——！

鹰司进努力忍着怒气。“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哪有你这么漫天要价的！”

“哦？”

然而，被责问的少女只是一瞥鹰司，脸上流露出些许冷漠。“怎么？五十亿很多？还是你有其他办法让神里绫人闭嘴？又或者，你迫不及待想让雷神知道你背着她老人家偷偷养小宠物了？想好用什么姿势去接无想一刀了吗？”

“……”

鹰司在短暂的停滞后恢复了呼吸。

的确，如果是把家族的命运和摩拉来丈量，五十亿摩拉虽然是大出血，但也不是不能考虑。

可是——

老人在漫长的沉默后，深深吸了口气。“可以是可以……但我要你先去阻止神里那小子上奏。”

纳伊冷笑了一声。“然后再让你有时间自行处理掉鱼人？不行，我不吃拖延战术。”

“那至少告诉我你抓住的神里绫人的把柄……你总不可能什么都不说就要我相信你吧？！”

“先生，您可能还没能认清现状，但现在可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纳伊将元音并不发达的稻妻语一字一顿的念出，态度里没有丝毫动摇。“先交钱，不然我什么都不会说，也什么都不会做。”

鹰司进的表情又狰狞了几分。他没有开口，那双因为苍老而日渐浑浊的眼中带着一丝锐利，仿佛要将纳伊劈开般确认着她的话语的真伪。

纳伊品读着那份愤怒与抗拒之下的真意。

——果然，鹰司进不知道神里绫华得病的消息。

而眼前的老人现在最大的疑惑，应该是无法判断仅代表个人的纳伊到底能否左右神里绫人的意志吧。

如果纳伊不以个人名义，而是代表着神里家，可能鹰司进反而会更容易松口。

毕竟，那意味着神里家将不会作为奉行去向大御所告发鹰司，而是想从这场混乱中分一杯羹。

让神里家——让社奉行成为污点证人，甚至拉为同谋者，肯定比只听一个小姑娘的空话来的靠谱。

但如果放出信号，让对方将自己当做神里的使节……虽然会方便很多，但之后如果提出和鱼人相关的要求，说不定会被联想到神里绫华的问题。

虽然神里绫人极力避免了消息泄漏，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总会有一些只言片语的传言流出。现在鹰司似乎还没有联想到这一点，纳伊也不想刺激这位老大爷的脑花让对方来个灵光乍现。

毕竟，她和神里绫人的合作都是建立于‘保守这个共同秘密’之上。而如果神里绫华正在转变为鱼人的消息被猜到了，局势就会立刻倒转。纳伊和神里绫人达成的短暂合作也会立刻分崩离析，她将陷入哪头都得不到好处的最糟糕的境地。

不能在这方面给对方更多的信息量。这点必须避开。

确定好谈判方针，纳伊看着眼前老人慢慢平复心情。“鹰司家的确出得起这部分价格。但是，我给的不是摩拉。”

“我只认摩拉。”

“你的要求，哪怕是九条家恐怕也没法立刻拿出五十亿摩拉的现钱。”鹰司进态度强硬的冷声道，但很快，那份强硬在纳伊起身的动作下软化。“不过，我能给你和摩拉相当的东西。”

纳伊定定的打量了鹰司一会儿，最终像是妥协了般坐回位置。“……行吧，说来听听。”

“用大米来代替摩拉。按稻妻的市价十万元一斤，我给你五吨的精米。如何？”

鹰司进一副痛惜割肉的模样，纳伊却毫不犹豫翻了个白眼。“你是当我傻子吗？给我大米？我要那么多稻妻米有什么用？而且，大米这种市价一百摩拉就能买一公斤的东西，你卖我十万？如果你没有继续谈话的诚意，那么我也没什么好说了。”

“话不是这么说……”

“没什么可说的。”不等鹰司继续打哈哈，纳伊立刻否决了对方的话语。“五十亿摩拉。”

“六吨精米，这总够了吧！”

“五十亿。”

“你简直……听不懂人话吗！”

“五十亿。你可以和我在这继续耗嘴皮子。神里绫人脚程还挺快的，他和那位宫司谈话应该不会像我们这么磨唧。”纳伊不为所动，心中则默默念着倒计时。

——试探已经到底了，鹰司进应该快服软了。

大米自然不能要。鹰司给的那丁点米完全是在匡纳伊不说，会需要这部分资源来掌握市场大头、平稳市价的是神里家，而不是她。

而五十亿摩拉也的确是她在漫天要价——这个价格是她和神里绫人探讨过的鹰司进的底线。

按神里绫人的情报，鹰司进现在的粮食储备大约是三百吨左右，扣掉他必须用来养活自己私军的消耗量，恐怕能拿来变现也就是一百吨左右。

加上鹰司家至今为止的积累，估计他老人家手头现在能够立刻变现的资产也就在五十亿摩拉。

而纳伊一开口就要把他手头的资产掏空，甚至可能要他让出现在市场的掌控权，鹰司会是这个反应实在太自然了。

——不如说，她甚至觉得鹰司有些太老实了。

她威胁的核心只有鱼人这一张牌。鱼人这一支武器，其非人的存在本身对于鹰司家而言就是个巨大的风险点。而在已经被知道了鱼人只有在海中全能、实际畏火畏雷的特性后，鱼人也不再是完全没有弱点的完美杀人装置。

但他却一次都没有以‘自断一臂’来反击，甚至没有虚张声势。

——哪怕她提要求提到这种地步，眼前的人都毫不动摇的认为保住自己手中的鱼人势力更重要吗。

……为什么？

这些腥臭的怪物背后，究竟代表着什么样的势力，才能让这群见钱眼开的大名宁愿舍弃自己的财富和利益，也要保住它们？

纳伊在心中无声的询问。而眼前的老人则在接连的压迫式要求下，缓缓的做出回应。“三十亿。这是鹰司家现在能立刻拿出的金额。其余的……必须得等了。”

金额虽然比预估的少一点，但也差不多，态度也没有体现出更强硬的回复……这应该是实话。

那么，该试探最后一步了。

思及至此，纳伊变更了要求。“那么，除了这三十亿，我还要追加一条要求：我要你提供你手里那只鱼人军队的情报。”

但就在这句话被说出口后不到一秒——

“不行。”

与刚才为止的含糊而充满试探意味的回应不同，至今为止都被纳伊掌握着主导权的对话戛然而止。就在刚才的问题提出的瞬间，眼前的老人突然迸发出了一股诡异的气势。

“只有这一点不行。只有这个，我绝对不能答应。”

明明眼前的鹰司家家主的表情、声音、外貌都没有丝毫异常。

但唯独这一点区别，却像是某种预兆般，让纳伊不禁绷紧了神经。

——那是一种微妙的错位感。

就像是突然有第三个人插入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密谈中，并要求鹰司这么回答般，鹰司抛开了到刚才为止的各种伪装和试探，宣告了‘否定’的答案。

怎么回事？是哪里有问题——

不……不对。

她到底在看些什么呢？

她不是早就见过了吗？

像是突然扯下了不知何时被盖在眼睛上的蒙布，某个被她注意但却过快的抛之脑后的‘物品’的模样再度浮现，纳伊的视线无法遏制的向那个方向移去。

——那个被挂在鹰司进的腰侧的配饰，此刻正慢慢睁开那单只仿佛鱼类的眼睛，静静的凝视着纳伊。

与此同时，嗅觉在漫长的打盹后被猛地惊醒，熟悉的恶臭急匆匆的涌向纳伊的鼻尖，唤醒记忆中那场尚未被封存的噩梦。

——不，那不是现在才散发出的气味。

在意识到‘异常’的瞬间，眼前的景象一瞬间扭曲了起来。

就仿佛突然被撕开了帷幕的舞台，真实的世界诉说着它们的存在。

周遭的气体逐渐压缩、凝结，形成一缕缕白色的气流，仿佛海底的水草般摇摆，聚集。

交错的木地板像是被侵蚀了数千年的深海异兽的巢窟，四周雕刻精美的家具表面渐渐覆上了一层层鳞片，仿佛随时都会破土而出孕育出某种‘生命’般，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朦胧而奇异的海绿色。

空气失去了声音，白噪音被未知的某物吞噬。万物在这如深海般的寂静中褪去了平和的外表，奇异的光景让眼睛怀疑刚才为止它都在注视什么。

仿佛要将空气都染上腐朽般，腐烂的、墨绿色的腥臭早已弥漫了整个空间。

——这是一汪活在陆地之上的空气之海。

——而早已溺海的人却对此毫无自觉。

“异乡之人，你不该深挖这些。”

是啊。

为什么到刚才为止都没有注意到呢？

大脑叹息着回答这一迟到了太久的疑问。纳伊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将问题的根源彻底搞错了。

她在那之前认为，稻妻的问题还是人类的问题，是利益纠葛，是情感交织，是政治游戏。那些勾心斗角，主张差异，相互利用，都还是社会的矛盾，是人类的矛盾。而那些不属于此世的鱼人，只是一个方便利用的工具而已。

但——事实并非如此。

——灾厄并非源于谈判桌上的老人，灾厄才刚刚苏醒。

然后。

她听到老人的——那只眼睛的——灾厄的声音。

“别来妨碍我，伊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