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鸢走近,开心地回忆道:‘公主,你还记得吗?西山猎场也有这么一大片的芸苔花田。’那时候,公主常和皇子们一起在那里围猎。公主一身红衣穿梭在草木和花田之间,甚是明艳。最初的时候,公主射技不佳,皇子们都会明里暗里地让着公主。可是后来,却是皇子们即使使出浑身解力,也没法从公主手里抢得头筹了。
公主没有回答,转身坐了下来。紫鸢也跟着她坐了下来,二人背靠着背,周围偶尔有蝴蝶掠过。望着眼前熟悉无比的金黄色,紫鸢恍惚回到了两三年前。那时候,公主还没有出嫁,虞国也是一片繁荣富庶,可现在,却早已是、物是人非。
‘紫鸢,国舅爷他们还好吗?’公主道。
紫鸢神思正远,想起从前,不觉叹了口气,听到公主的声音后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二人正背对而坐,公主看不到她点头,于是回道:‘好,都挺好的。大家刚开始挺慌乱的,现在都振作起来了,都希望能早日回到长安。’
‘是吗……’公主喃喃道。
‘公主,你也不要太伤心了。紫鸢相信,只要我们大家同心协力,一切都会变好的!’
‘变好?是啊,都会变好的……’公主回道,声音低弱。
‘公主,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紫鸢微觉有异,侧身问道,眼角却瞥到了一抹深红。她心中一紧,双眼陡然睁大,忙转身查看。
背后之人失去了依靠,身子无力地向后倒去,紫鸢急忙伸手接住,右腕湿黏,望去满是鲜血。
血色涌入她的眼睛,充斥在她的脑海中,她的呼吸急促无序起来,直感觉要晕倒一般。
‘啊!啊!啊!!!!!’她痛苦无比地大叫起来。
孙慈听到喊叫声,心中一阵惊疑,忙从梨花树下跑进金色花田,却看到紫鸢瘫坐在地,手中抱着公主,无声哭泣着。
‘怎,怎么回事?’他心中又惊又悲,开口问道。
‘公主……为什么……不要啊……你为什么……为什么啊……’紫鸢双眼通红,泣不成声。
‘紫鸢,不要伤心……’公主说道,声音虚弱,‘我……我杀了太多人……’
‘不是你的错!都是他们先欺负人的,不是你的错啊!不要,不要流出来啊……’紫鸢的手捂向一处,手边不断有鲜血缓缓流出,她神色悲痛,颦眉微蹙,转头恳求道,‘孙大夫!救救公主!你有法子是不是?你一定有法子,对不对!快救救公主!血,好多血,我止不住,好多血……’
孙慈心中一哀,深深叹了口气后,闭眼摇了摇头。
紫鸢看着他,眼中将熄未熄的火苗终于彻底熄灭,痛上心头,她低下头来,眼中涌出泪水。她将环抱着怀中之人的双臂紧了紧,像是抱着什么稀世宝物一般不愿放手。
‘公主……’紫鸢喃喃道。
怀中的人似乎非常地累,她强撑着睁开垂着的双眸,面带笑容,慰声道:‘紫鸢,不要难过,不要怕,我只是要去另一个地方了,那里有父王和母后他们,你应该替我开心才是……’
‘公主……紫鸢舍不得你……’紫鸢泣声道,双眼看向血色中心的那把匕首,‘是不是很痛啊,你一定很痛吧,公主……’
公主浅浅地摇了摇头,说道:‘紫鸢,替我照看好徐国舅他们,也要照顾好你自己,知道吗?’随后转头看向孙慈,‘孙大夫,紫鸢,就拜托给你了。’
孙慈一愣,看了看公主又看了看紫鸢,郑重地点了下头。
公主苍白的脸上现出一抹笑容,她轻轻抬起左手,抚上面前之人的粉颊,恍惚间觉得这双婆娑的泪眼十分地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她细细回想,脑海中闪现过一幅画面,是她十二岁时的时候……
‘我怎么才发现,这双眼睛啊……是你吗,小鱼儿?’她低声问道。
紫鸢哭声忽止,望着眼前的红衣人,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停地应道:‘是我,是我,公主,是我啊……’
‘原来如此,小鱼儿,认识你,我很开心。’公主笑道,随后又道,‘小鱼儿,我不想葬在皇陵,你就把我,埋在这里吧,这里,夏天,有,有萤火虫……’一语未落,那手便轻轻地垂了下去。
四周一片寂静无声,只有两三只蝴蝶在振翅低旋,仿若在无声悲鸣。
‘公主……公主?’紫鸢呆呆地出声,如预想般,没有得到回应。
心口传来一阵剧痛,她大口喘着气,仿佛难以呼吸,她的双眼渐渐泪如泉涌,一滴泪珠凌空落下,终于悲号出声。
花田中回荡着紫鸢撕心裂肺的哭喊,孙慈心中也是十分难过,他走近紫鸢身前,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
一炷香的时间后,悲泣声渐渐停止。紫鸢直起身子,她双眼无神,抱着公主走出花田,一阵清风吹来,雪白的梨花被吹落下来,落在了二人的身上,如泣如诉。
‘紫鸢姑娘,你还好吗?’孙慈满脸担心,终于开口问道。
紫鸢没有回答,却道:‘你,可以帮我,在这梨花树下,挖个墓吗?’
孙慈闻言,立马点了点头,紫鸢向他道了声谢后,他便找了些粗硬的树枝来刨起土来,吭哧吭哧,手脚并用。
紫鸢抱着公主坐在树下,许久又落下一滴泪来。
一个时辰后,孙慈便挖出了一个长约一丈、宽高皆约数尺的长方形洞坑。他气喘吁吁,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
‘可以去帮我,采些花朵来吗?’
孙慈闻言将刚放下的袖子又撸了起来,他将自己竹篓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一旁,背着前去采摘花朵,迎春、紫荆、山茶、杜鹃、水仙、芍药和芸苔,背了一篓又一篓。
不用细说,他已明白了紫鸢的用意。他将采来的花朵在洞坑里铺了三层,坐在一旁,等着紫鸢。
‘你转过身去,捂住耳朵,不要望向这边。’紫鸢又道。孙慈虽不解其意,但也依言转过身去。
紫鸢起身,从包袱里取出了一件衣服。她将自己的衣服一层一层地脱下,只剩下里衣,又将那件取出来的衣服穿在了身上。那是孙慈的中衣,救出公主后,洗了还没有机会还给孙慈,便一直收在包袱里。她回身抱起公主,看了一眼孙慈铺好的花朵后,便抱着公主跳入了花坑。
她将公主放在花中,双眼盯着一处,秀眉微皱,颤抖着拔出了公主腹中的匕首,‘嗖’的一声扔到了外面。
她将公主身上层层的红纱轻轻褪下,只留了一层白色的里衣,用袖口将里衣上多余的血迹轻轻擦拭掉,又把方才带下来的中衣和外衣穿在了公主身上。将红衣理好放在一旁,整好衣衫后,她将公主鬓边微卷的乌色棕发轻轻拨在了一旁,俯身将脸庞贴在公主胸前。
‘公主,你不要怕,紫鸢会永远陪着你的。’说完过了一会儿,侧身定定地瞧了公主最后几眼后,便起身轻点足尖,跃了上去。
她将孙慈背篓里的花朵全部倒入花坑,携着竹篓飞上飞下了几个来回,又摘了些桃花、杏花、海棠和梨花,一层一层地铺在公主身上,直到将公主整个身子都浸在那绒绒的花海里。
她看了公主最后一眼后,将花朵覆上了公主苍白如纸的面庞,随后又将刨出来的土一把一把重新填上。
孙慈听到身后动静,猜出了大概,询声道:‘紫鸢姑娘,我可以转身了吗?’
‘随你。’紫鸢回道。他便转身和紫鸢一起填埋坑土,将公主葬了。
‘紫鸢姑娘,你的衣服……’孙慈看到她穿着自己的衣服,身上的紫色绢衣却消失不见,疑惑片刻便意识到了衣服去处,奈何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公主她睡梦中时常梦魇,你可知道?’紫鸢说道。
‘知道。’孙慈虽然不像紫鸢一样事事尽心尽力,日夜守候、照料公主,身为医生,却又岂能不知公主的梦魇之症。
‘她半夜里经常会出一身冷汗,嘴里总是说着“血,血,好多血……母后!不要!不要!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杀人的,我不想的……”她太痛苦了,所以,不得不……离开我们……’
孙慈默然不语。
她抬头看向头顶的梨花树,又道:‘她厌惧手中神力,不敢染触美好;她害怕亡魂滋扰,不愿葬于皇陵;她说她红衣染血,不再清白。那我便帮她,褪下这一袭红衣;我要她,清清白白地走。’
她看了一眼手中紧握的红衫,继续道:‘公主,我不怕沾上这淋漓鲜血,我愿染上这无边罪孽!这茫茫山野,我会永远陪着你。’
‘紫鸢姑娘……’孙慈听到这些字字坚笃、仿若起誓的话语,心中极为痛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站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