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忧是一路披星戴月,自明州千里奔赴而来。
一个多月前,朝廷派人护送的二十座神武大炮日夜兼程送到了台州。
当时领着台州卫与杭州前卫、杭州右卫,与倭寇激战的的正是赵无忧的父亲,南湖总督赵烨。
原本他们与倭寇的海战正处于焦灼局势,但这二十尊神武大炮一抵达战场,便瞬间打破僵局,甚至扭转了战况。
随着捷报频传,大明军士士气高涨,不但在正面战场将敌方攻打得节节败退,还乘胜追击,一路打到了倭寇在横屿的老巢。
接下来,大明海军即将南下与两广及福建的海军会合,向仙游进发。
由此看来,肃清为祸东南海域三十余年的倭乱已然指日可待。
“小爷我乃圣上亲笔御封的五城兵马司副都指挥使,亦是你家夫人的同乡挚友!如今登门来访,却被拒之门外,难道这就是你寇府的待客之道?!”
赵无忧咄咄逼人,语气一如既往的骄矜傲慢。
那婆子却不卑不亢,满目含笑:“这位军爷,您消消气。并非是奴才们有意阻拦,实在是五爷临行前的吩咐,夫人卧病在床,大夫说了夫人需静养、不宜见客。您的一番好意,五爷和夫人都心领了,还请您改天等时间合适了再来探望……”
“呸!”赵无忧啐了一口,气得双目圆瞪:“你个奴才,好大胆子!你在教小爷我做事?!”
此番跋扈做派,跟从前的明州府赵衙内一般无二,但如今舒灿歌心底却升起一丝希望与欣喜。
“赵无忧!赵无忧!我在这里!”
院子外的赵无忧似有感触,抬头朝远处的小楼望去。
但两名婆子一左一右拦在前头,再不许他踏入半步。他心头虽恼怒,但毕竟这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的宅子,他也不敢做得太过火。
于是,赵无忧冷哼一声,从胸前掏出一封信:“这封是你家夫人的家书,务必交到她手中。”
*
房内,舒灿歌一时情急挥手高呼,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却不想身后陡然有人抓住了她的腰带,力气之大,竟一把将她扯了回来。
那是个身强体壮的婆子,反手利落地关上窗,又狠狠钳住她的双手,将她“请”回床榻上坐着。
“夫人当心,这里是二楼,若是摔下去断了手脚,寇五爷怪罪下来,我们这些下人可是要被他剖心摧肝的。”
那婆子皮笑肉不笑,半是玩笑半是警告,说完便立在三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舒灿歌双手死死绞着身下床单,胸口因怒气而微微起伏。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噔噔噔”几声,有人上楼来——是另一名粗使婆子。
来人与盯梢她的婆子交头接耳了几句,似乎犹豫了片刻,其中一人拿着一封信走上前来。
“这是方才那位姓赵的军爷托奴才转交给夫人的家书。”
信交到舒灿歌手中,婆子低眉敛目地退开几步。
舒灿歌拆开信封,展信阅览。
家书由哥哥舒煊平书写,除了交代嫂嫂和獾奴一切安好,最后提到,外祖父在岁朝后第五日因病去世了。
读到那行字的一瞬间她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念到的内容。
紧接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啪嗒啪嗒砸在孱弱的白色信纸上,将墨迹晕成一团。
饶是哥哥强压悲痛,告知她外祖父走得尚算安详,她也知道外祖父的染病多年,生死系于一瞬,但乍然闻此噩耗,亦是悲痛交加。
家书中,舒煊平絮絮说着,因棺材与墓地早已事先备下,虽因沿海战乱,但舒老太爷的身后事仍旧有条不紊地办妥了。
只是,战火纷飞,明州府的民间驿站大都停运,不知这封家书能否顺利抵达京城,舒煊平便拜托进京汇报沿海战事的赵无忧代为转交。
信末,舒煊平希望自家妹子若得空,能返回一趟明州,在老太爷墓前祭拜一二。
两个婆子瞧着舒灿歌捧着信突然落下泪来,心中亦是不安,上前一步试探着问:“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勉力平复悲伤,舒灿歌红着眼冷冷抬眸:“家中外祖父去世了,我若此时想离开寇府回明州拜祭,只怕你们也会按下我吧?”
那两人互视一眼,面色讪讪:“逝者已逝,请您节哀,夫人。但五爷有命……”
舒灿歌冷笑一声,坐回床榻上,闭上双眼,泪珠又不自主淌下来。
这一刻,她心底恨死寇清昼了。
“不必说了。我累了,你们退下吧。”
房内一时安静无声。这时,有侍女端来了晚膳,毕恭毕敬:“夫人请用膳。”
婆子们帮着将盘子里的饭菜摆开在桌上,低头道:“五爷嘱咐过,夫人的日常食宿我们都要留心。还请您不要因悲痛而坏了自己的身子。”
舒灿歌知道,不看着自己将这桌子饭菜吃下,他们是不会走的。
而且,她自然知道保存体力,寻找机会的道理,断不会做出绝食抗议这等蠢事。
她木着一张脸,坐到桌前。
婆子端来铜盆,侍女殷切上前,用事先打来的水沾湿了布巾,替她将脸上的泪痕擦拭干净,又细心帮她净手。
舒灿歌像个冷冰冰的瓷娃娃,任由她们摆弄,跟着拿起碗筷,虽味同嚼蜡,依旧强撑着慢慢用完了晚膳。
*
赵无忧来寇府的第三日,寇府走水了。
春寒料峭,漆黑的天幕上,厚厚的云层掩住了下弦月。廊檐下的风灯摇摇晃晃,像极了这个惴惴不安的深夜。
舒灿歌原本已经在仆妇的监看下就寝,睡得并不沉。这处院子虽僻静,但她依旧被远远传来的响动吵醒了。
她的心没来由跳得很快,冥冥中像感受到了某种契机,于是掀开帘子,自床榻起身。
下床后,她并未掌灯,而是在黑暗中悄悄穿戴好。
摸黑走下楼梯,舒灿歌才发觉,往日都会守在楼下的婆子居然不见了。
远方飘来嘈杂的人声,隐约听到有小丫鬟惊呼:“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呐!”
果然,寇府西北处正火光冲天,将天幕一角染红,舒灿歌认出那是下人们所居住的倒座房,滚滚浓烟自那边弥漫过来。
料想看守她的婆子定是去视察火情了,舒灿歌不知这场火是意外或是人为,但心道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逃脱机会。
她愈发小心,一路藏身于花木之后,蹑手蹑脚走到院子的月洞门下。
“夫人,更深露重,您不该出院子。”
就在舒灿歌以为自己即将逃出之际,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自身后传出。
她悚然一惊,才发觉一名看守的婆子正站在身后。
“别过来!”
她先前在房里摔碎了一樽青瓷梅瓶,手里捏着一枚瓷片,在云间泻下的惨淡月光下寒意闪动。
那婆子显然自恃拳脚,显然不会认为对方一个弱质女子能用一枚瓷片伤到自己。
舒灿歌自然也明白,于是双目凛冽,直接将瓷片横亘在自己脖颈之上:“你再过来一步,我就划下去了。”
果然,婆子被慑住了,一时踟蹰不前。她自然懂得,若是舒灿歌有个闪失,寇清昼绝饶不了他们这些下人。
“夫人何苦为难我们这些奴才,您自个儿知道,您是不可能跑得出去的……”
婆子犹自循循善诱,突然,一阵劲风袭来,等反应过来,后颈已经狠狠挨了一手刀。
看着对方猛然倒下,舒灿歌也是惊讶得睁大双眼。
等看清月洞门后走出的人,她才激动又欣喜地喊了一声:“赵无忧!”
月亮已经从云后悄悄滑了出来,清辉安静地洒下。
少年人的模样并无大变,依旧剑眉星目、目光灼灼,只是这近一年的军旅磨砺,似乎变得沉稳了些。
“哎,舒灿歌,你、你别哭啊!”
还是回到原先手足无措的样子,一瞬间,赵无忧甚至下意识想替她擦眼泪,但旋即意识到她已嫁做人妇,抬起的手臂硬生生顿住。
舒灿歌完全没有感到对方的局促,抬袖擦干惊喜的泪珠,“你是来救我出去的?”
赵无忧点头,气愤不已:“寇清昼那厮简直混账,居然谎称你生病了,将你囚/禁在此,幸亏老姐发现了其中蹊跷……”
忽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先前在明州,你哥哥让我带一封家书给你,你拿到了吗?”
舒灿歌点点头,想起外祖父的去世又悲从中来,但眼下显然不是悲伤的时候。
“好,那我们快走吧。”
赵无忧刚要去拉她的手,突然听到有人尖叫着:“进贼啦!快来人抓贼啊!”
嘈杂的脚步声如雷霆逼近,众家丁手持棍棒,灯笼的火光闪烁着,火龙般自廊庑一端漫来。
“你先走,我来应付他们!马车在西边柴门等着!”
舒灿歌自知不是拉扯的时候,只道了一句:“赵无忧,你万事小心。”
少年人回首点头,眸子闪闪发亮,,又冲她咧嘴一笑。
因倒座房起火又遇贼,府中巡夜的下人都往那边跑去了,舒灿歌一路小心藏匿,终于绕到柴门。
就在她舒了一口气时,抬手推门却发觉怎么用力也推不开。
借着月色,她才看清那小小的柴门后竟挂着一把铜制大锁。
心像坠入冷湖,她从柴荆的缝隙间探出手去,不可置信地扯动锁链,似乎想徒手把锁链扯断——这无疑是个疯狂又绝望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