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阿莫斯的睡眠非常糟糕。
倾倒而下的阳光仿佛被筛过了一遍般不够明媚,连带着细小却肉眼可见的灰尘浮浮沉沉。
身体仿佛沉入梦中,五感的敏锐度快降到无法工作的状态,只能看见眼前的亮光,是的,应该就是在梦中吧。
在意识到这件事之后,脑袋一阵刺痛,意识如潮水般涌来,阿莫斯将就着捡了点碎片来修补自己的脑子。
随着自己的感官的指引,阿莫斯在这梦境与现实的缝隙中,往前走。这是睡觉时小概率会发生的事情,半梦半醒间意识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本来还飘忽的光线随着他的目光聚集到一个地方。
那里站着一个人,头发的颜色很浅,是灰白色的,在光线的照射下有透明的质感,仿佛整个人要消散掉一般。
阿莫斯认得他。
在一瞬间溺水的错觉充斥着阿莫斯的感官,让他有些喘不过气。这个世界上灰白头发的人太多了,可是在他心中,提到这个发色的只能是一个人。
阿莫斯很久没有喊过他的名字了,艰涩地开口,比初次咏唱又长又难记的咒语还要生疏。
席恩,你怎么在这里?
声音很轻,许是声带都没有振动多少,做了个口型的概率都要比真正出声要来的大。在阿莫斯误以为自己开口了,尝试继续呼喊眼前人的名字时,他却若有所感般开始说话。
“你在询问我的建议吗?”
声音很明晰。
眼前的人侧过头与阿莫斯对视,脸是模糊的,阳光应该被他晃动的发尾切成几缕,他唇角上扬的弧度也应该几不可察。
这是什么时候的回忆?在阿莫斯还未想起的时候,眼前人自顾自般说了下去。
“我的建议是,”他的笑容渐深,眉眼弯弯,透辉石般的眼瞳捕捉到阿莫斯,“——”
在他开口的时候,阿莫斯耳旁只出现了逐渐拔高的轰鸣声,越是想听清他说什么越是听不清。
仿佛是离开故乡时,耳边的气鸣声,彰显着一切都将发生变化,碾碎他的彷徨无措。
然后梦境破碎,第一个感知到的是冰冷的空气。
梦里的人是他在圣埃默尔魔法学院的同窗,大家族的傲慢少爷,帮他补课以便拿到毕业证的朋友,以及不欢而散的前任男友。
他的噩梦,他的席恩。
起身漱口,秋日的温度还算亲人。
前些日子他去找了加梅教授,尝试告知他自己不愿再留在这个城镇。
“那间魔药室我不想要了,我知道这很任性,所以我是来尝试协商的。”
“终于忍不下去了?”
“……算是吧。”
无论是经济上的债务还是覆盖在生活的失恋阴影,他都忍不下去了。
“你和你母亲还真是不一样。”
这句话挑动了阿莫斯的神经,“怎么不一样?”
加梅扫了一眼阿莫斯,他很爱他的母亲,被人说和自己母亲不像的话会感觉被冒犯到,“如果是她的话,在毕业被告知分手的时候就过来毁约了。她是那种一旦有决断就会不管不顾的人,虽然往往会把生活搞得一团糟就是了。”
加梅耸了耸肩,谈起母亲的时候柔情冒头,坏脾气都全部收起来了。
“这样吗……”阿莫斯望着加梅嘴边不自觉露出的微笑,问,“这是你喜欢她的原因吗?”
“只能算一部分,我都算不清具体的原因了。也正是因为她是这种性格,我才不会在你父亲去世后直愣愣地告白,”他停顿了一下,给这种行为下了判词,“自讨苦吃。”
某种程度上他们同病相怜。
“那药剂店我可以收回来,之前的魔法契约也有作废的方式。”
“但是我还是劝你再想一想要不要这样做。你想好了,我随时可以帮你,反正对我来说最差的结果就是你给我白打这几年工之类的。”
“可你呢,你真的坚持不下去了吗,你对这里没有别的留念了吗?”
在那次谈话结束后,阿莫斯都没有给出正面回应,他需要梳理好自己的情绪。
所以最终阿莫斯还是答应了伊莉雅,接下了她的邀请函,虽然有些落了她的套。但的确,他还想见见席恩,然后终结他的噩梦。
阿莫斯套上了一件棕色外衣,估算着这一身保暖度够不够。虽然等下就要去赴宴,但他不需要过度修饰,穿一身符合古板药剂师的常服就可以了。
他抬眼看镜子中的自己,头发不常打理,却因为发质原因不会看上去乱糟糟的,毕竟黑色短发并没有很大的发挥空间。
席恩曾经说自己的黑眼瞳中在特定的角度会显出红色,他很喜欢,也连带着偏爱亲吻自己的眼角。
将被压下去的衣领翻好,想着大家都说黑白色的搭配很经典很合适,可他和席恩却没有走下去,也许是因为席恩的头发偏灰吧。
所以黑发并不是适合席恩的搭配。阿莫斯拍了拍头发上不存在的灰尘,收拾完自己便推开了房间的门。
蓦然落下的阳光让他恍惚,原来自己要去席恩的订婚宴了吗,原来他回来了啊。
好友莱斯特在外面等他,当他知道阿莫斯接下了邀请函后就一定要来凑这个热闹。
他刚和女友乌丽卡去离这里差了三个魔法传送阵的小镇,观赏月光水母迁徙。脸上还洋溢着恋爱的幸福。
莱斯特是他学徒时期的认识的,友情一直延续到现在。坦坦荡荡地爱财,甚至盘算着去追捧某位学院的贵族小姐来嗅闻上层阶级的空气。
他第一次遇见乌丽卡的时候,那位少女正坐在长椅边上,微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姣好的面容配上冰冷的没有温度的表情,让人望而却步。
那时她还没有家道中落,雷希斯家族还很有钱,掌握着几条魔晶石矿脉。
莱斯特也不怕别人说,他接近乌丽卡的最初原因只是因为她的家世,金钱对他有着非凡的吸引力,理由很肤浅,但他也不认为那些冲着她的美丽去的人就很高尚。
可说不定是在雷希斯家族没落后,他们才能毫无阻碍地像现在这样幸福。因为莱斯特就是在她家道中落后才下定决心追求她的。
毕业后他四处游历,售卖魔法材料,偶尔在阿莫斯有需求的时候会带上他一起游历。他有自己的门路搞到邀请函,唯一可惜的是乌丽卡不想陪他,只能一个人看阿莫斯的笑话了。
“阿莫斯,好久不见!”
莱斯特向阿莫斯挥手,笑容灿烂,“听说你答应帮伊莉雅的忙了?”
两人并肩走,看不见莱斯特的脸,但他的言外之意非常好懂。
“如果我是你,在他提分手的时候我就会狠狠敲他一笔,如果他对你还有感情,你的伤心就会卖出价钱。”
“可惜都过去这么几年了,你们的感情应该已经淡了吧?”
三年。
虽然尝试拿金钱来衡量感情的沉重,想要不带感情刻薄地评价,但在最后担心还是显露出来了。他担心阿莫斯的情绪。
阿莫斯没有就这个话题作出回应,反问莱斯特:
“如果,我说如果,乌丽卡的家族没有家道中落,拿钱来让你离开她,你愿意吗?”
“……”
阿莫斯摊开手,笑意很轻,“你看吧,就是因为喜欢才没办法开口敲诈的。”
“再说了,他的确帮了我很多。”
魔法是被垄断的技能,无数人被天分和资源这两道门槛拦在普通的,没有魔法的世界。
阿莫斯是幸运的,天资不差,大魔法师父亲在离家冒险一去不回前也教授了他一些知识,以及最重要的父亲的友人给他的帮助。
在圣埃默尔魔法学院就职的加梅教授,愿意给他的友人之子写一份推荐信,让阿莫斯可以跳过难以通过的入学测试直接入学。这是属于学校部分在职□□的特权。
甚至加梅教授在得知他糟糕的魔法基础后,半威逼半利诱地把席恩骗来辅导他。
阿莫斯入学那年的第一次考核,只有一门魔药课是没有挂掉的,完全找不到学习的方法。毕业的时候已经位列优秀毕业生之一了。
加梅教授对友人之子仁至义尽,堪称尽心尽力,而这也是让席恩最开始看不起他的原因之一。
他稳稳地坐在了大家族继承人的位置上,席恩向来乐于竞争,享受特权,将其视作努力的奖赏,是落在肩上的荣光。
如果他获得了特权,那么就一定要让自己成为配得上这份优待的人。
他也是那种会在阿莫斯流露出迟疑神情时,以玩弄的心态凑到他耳边吹一声轻快口哨的人。然后在阿莫斯撞上他视线时露出审视的笑容。
席恩做的最出格的事就是找了个没有家庭背景的男生做初恋,而他现在也要走回康庄大道上了。
“再说了,在这段关系中,我也不是没有错。”
莱斯特没有反驳,有些怨阿莫斯没把他的好话听进去:
“那就祈祷你见到他时可以死心吧。”
他们从这偏僻的药剂店拐到大道上。巷子很多,七绕八拐。
加梅教授学徒时期倒还很常用这间魔药室,可随着他毕业城镇规划不断改进,这地方都被划分到偏僻的位置了。也幸亏周围还留着不少售卖魔药素材的流动摊贩。
给了阿莫斯开药剂店很大的便利。
顾客不多,但阿莫斯也不太需要做那些普通人的生意,联系的上他的会直接找他,只知道他名头的会找上这家药剂店。
稳定的收支来源于周边居民或大或小的毛病和需求,虽然有时候阿莫斯更建议他们去找专业的治愈师,但如果实在是支付不起治愈师的价格就只能来买瓶药剂聊以慰籍。
至少阿莫斯的手艺还不错。
但更大的天降之财还得是为贵族定制的药剂。尽管都是私人找上他,没有通过家族渠道付账的,但数字的确很令阿莫斯心动。
拿着邀请函通过传送阵,很快,他们就来到了阿瑞斯塔尔的旧时宅邸。
位于荒原之中的山庄,仿佛与世隔绝,是阿瑞斯塔尔的祖先居住的地方,空荡而透着凉意,但轮到席恩父亲这一代就将办公的地方搬到了城镇中心。
尽管举办重大的家族事宜的时候依旧会回到旧宅,但在这里依旧不太能见到生活的气息。大部分仆人也都被辞退了,荒凉的气质久留不散。
宾客少得出奇。
伊莉雅在不远处等着阿莫斯,衣着较平日更为庄重,气质也更加内敛了。她的兄长不在这里陪她,对好友的订婚好像也漠不关心。
她一见阿莫斯,就过来挽他的手臂,将他从莱斯特身边拉开。
留莱斯特一人在那里暗骂大小姐脾气,又短暂地想念起自己的女友了。等他追上去的时候,台上已经有人开始了讲话。阿莫斯他们也站定了。
“欢迎各位来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