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连城收到了秦述荣带来的白玉观音像。打打杀杀惯了的人最信神佛,纵然他再恨秦述英和秦述荣,也要对着这尊雕刻技艺精湛的物件久久叩拜。
日子一天天过去,陆锦尧和秦述英仿佛陷入了僵持,丝毫没有动静。白连城终日和观音为伴,不免焦灼起来。他仔细打量着面前的雕像,竟然生出几分熟悉感。他快步走近,猛地翻转雕像,看到了观音足下一方雕刻小印。
老态龙钟的脸顿时扭曲,白连城突然暴怒起来,抄起烟灰缸砸了雕像。
……
“白连城跑了。”南之亦神色严肃,“你没发现小白楼有暗道?”
陆锦尧回道:“狡兔三窟,我没办法在别人的地盘堵死人。他估计要途径荔州湾回九龙岛救急,到时候撞见股票被做空得差不多了,跟自投罗网没区别。”
南之亦点点头:“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不动秦述英。”
陆锦尧沉默半晌:“你也看见了,无论是给他钱让他当富贵闲人,还是拉他为我做事,他都不愿意。结果恐怕不能如你所愿了。”
“不是如我所愿,”南之亦有些急,话出口才想起要压抑情绪,她斟酌着措辞,“陆锦尧,我不想你以后后悔。”
陆锦尧望着远处淞江入海,冬日的波涛席卷着雪一般的海浪,大浪淘沙。
“不会。”
南之亦怔愣:“你……”
陆锦尧打断她:“谢谢南红帮我查清了白连城在九龙岛的产业,等白连城落网股值套现,南红会得到应得的利益。也麻烦你和红姑继续盯着,一有动向告诉陈硕,他会处理。”
“行,把陈硕耍得跟条狗似的,”南之亦难得畅快了些,“他现在估计还在外面避风头,白连城那种老江湖一时半会儿也难落网,能过段消停日子了。但白连城到底为什么逃?他不是还等你救吗?”
陆锦尧垂下眼,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阳台护栏。白连城的地下室有一尊打碎的白玉雕像,他有印象秦述荣进小白楼的时候让人带来了一件礼物,看匣子大小与包装方式,说不定就是它。
“不重要,他已经翻不起什么风浪了。”陆锦尧轻描淡写地揭过,“警方已经撤离,你先回去。这次难得红姑默许你带偏向性地帮我,还是要保护好自己。”
“想多了,我只是看不惯陈硕和小白楼,”南之亦耸耸肩,“陈硕好歹跟了你这么久,给个教训安分点也就算了。白连城臭名昭著无所不为,淞城警司想拔他很久了。”
陆锦尧望着她,终还是吞下了一些话语:“快回去吧,秦述英差不多要过来了,被他看见你的行踪不好。”
南之亦一愣:“他没跟秦述荣回去吗?你怎么知道他要过来?你们……”
陆锦尧淡淡看她一眼,眼中的命令不容置喙:“回去。”
南之亦翻了个白眼,心说又来这套,但还是乖乖听话转身离开:“消停点!你俩都是!”
陆锦尧见她走了才露出无奈的神情,到底是谁该消停,秦述英消不消停是他能决定的吗?
秦述英冷着张脸走进来的时候陆锦尧正在杀鱼,还不等人兴师问罪,陆锦尧就头也不抬地先发制人。
“想好了吗?选哪条路?”
秦述英语气不善:“白连城都跑了,无论是收购小白楼还是做空他产业的股票都得停滞,你少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是啊,他跑了你暂时就有了喘息的时间,”陆锦尧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他,“所以是你跟他说了什么,把他放跑的?”
秦述英皱了眉,白连城恶贯满盈,又才被他发现涉毒,警司把小白楼都围起来了。明明前几天陆锦尧才说相信自己不会容忍小白楼存在,为什么现在又怀疑?
秦述英话到嘴边一句“你就这么想我?”又被他自己生生咽下。应该理解的,他在陆锦尧眼里就是个麻烦、阻挠者,没有三观的疯子,陆锦尧没有认同他品行的必要。
于是秦述英生硬道:“随你怎么想。”
陆锦尧佯装无奈地叹口气,继续手里的动作:“好吧,既然我们都在等白连城冒头,不如一起?还没吃饭吧?小白楼乱成一团连厨师都被带走问话了,我随便做点鱼排,别嫌弃。”
秦述英很想问你这么大一总裁是连个厨师都请不起了吗?就算请不起为什么非要待在小白楼给警司添堵还要强行扣着自己?
秦述荣一开始是不同意把秦述英留这儿的,但出乎意料的,秦竞声说可以。
秦述英盯着陆锦尧对着那条活鱼摆弄半天,平日里冷静自持的融创太子爷突然变得手脚不灵活,垂死挣扎的鱼劲儿太大,滑不溜秋地从他手里反复溜走。秦述英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将鱼按在案板上,从陆锦尧手里拿过菜刀用刀背一敲鱼头,世界安静了。
陆锦尧赞赏道:“还得靠你。”
秦述英手下一顿,换了左手开始刮鱼鳞剖鱼腹。陆锦尧当了回闲人,洗了手在一边杵着脑袋看他。小白楼主楼顶层的套间堪比淞江边的奢华平层,装潢优雅够档次,设施一应俱全,厨房做成U字形的灶台一体,迎着落地窗,光线正好,桌边还放着一瓶常开的冰美人百合。
秦述英的动作很利落,但到了剔骨这种细致活就有些犯难,专注得像在描摹皮肉与骨刺间的脉络。认真的秦述英会褪去平日里身上的冷气,融入这一方人间烟火。
陆锦尧仿佛看到他画画时的样子,专注地隔绝在世界之外,与脑海中的画面缠斗、交融。
做完不熟练的剔骨后秦述英暗暗松了口气,开始切片、起锅热油。他的做法一点也不西式,就是在做最简单的家常菜。屋里暖气足,灶台边热量更甚。秦述英只脱了风衣,穿着长款白毛衣,被闷得脸泛红。额上的刘海被汗浸湿了些,他伸手去抹汗,却被塞了一杯白水。
陆锦尧给他找来围腰挂脖子上,再伸手把灶台上的风扇打开。厨房内的智能温控恰好调整到一个令人舒适的程度,微风不一会儿就带走了汗渍,他鬓角的黑发也随风微微扬起。
陆锦尧绕到秦述英身后,帮他把围腰绳合拢:“别把衣服弄脏了。”
明明没有任何肢体的触碰,秦述英却浑身僵硬,可能是因为陆锦尧离他太近,离开得又太快。
做完这些理所应当又意味不明的动作,陆锦尧退回到沙发上看财报。风讯和融创的内部信息就这么大喇喇地扑在茶几上,秦述英十分顺其自然地走过来,趁鱼上锅炖的空档走过来拿起就翻。
陆锦尧抬头看他一眼,也没有多意外:“你倒是不客气。”
“把我留在这儿就得承受随时算计你的后果。”秦述英随便翻两页就知道这玩意没什么价值,干脆地扔回去。
陆锦尧目光一直没移开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秦述英被他盯得发毛,耳根发热:“我脸上有东西吗?”
“嗯。”
秦述英面无表情地抬手摸了摸脸颊,并没有什么异常。黝黑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有点无措,又对着镜子看了看——脸庞干干净净,除了被陆锦尧再次戏弄而逐渐浮起的阴沉。
“你幼不幼稚?”
“脸上什么都没有不成怪物了?”陆锦尧往沙发上一靠,把财报展得极开,隔绝了秦述英的视线。
“……”
秦述英实在懒得跟他争这种没营养的事,转头进厨房看他有营养的鱼去了。陆锦尧把报纸拿下来,视线依旧紧跟着他,把人上上下下扫视了个遍——修长挺拔的身材,宽松到遮住腰线的毛衣,袖口露出莹白的指节,握住杯子时会暴露出手背上的经脉,干净得让人想象不到这人平常都在发些什么疯。
饭差不多做好,秦述英脱了围腰取过外套穿上,少爷已经在擎等着吃了,财报换成了杂志,座位从沙发挪到了餐桌。秦述英才把菜放下,手还没缩回来,就突然被陆锦尧隔着衣服握住了右手手腕。
秦述英目光一凛,危险的气息从眸中一闪而过,左手刚准备蓄势挣脱加一套手刀连击,那只攥着他的手忽然转向,两指从袖扣上一拧,一颗隐藏的监听器掉到地上,五芒星和四角星组合状的袖扣稳稳落在他手心。
秦述英额头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抢,陆锦尧顺势往后一躲,将袖扣在指间转动着打量。
“你不先去捡窃听器吗?”陆锦尧一点要还给他的意思都没有,“看看是谁装你身上的。”
秦述英根本不理,一把夺过来,一边尝试着重新装在袖口上,一边弯腰去捡窃听器。单手扣袖扣属实有点为难人,秦述英一股无名火冒,全撒在窃听器上,打开窗迎着寒风直接扔了出去。
陆锦尧听见窗户“啪”的一声合上,不禁笑道:“火气这么大?”
“吃你的饭。”秦述英没好气,继续扣着袖扣,颇有一种不戴回去其他什么也不干的架势。
他和袖扣的拉扯突然被陆锦尧接管。陆锦尧捏着他的手腕,感受到对方不情愿地往回缩,淡淡抬眸,深沉如水的眼眸平静又不容反抗。
“别动。”
“……”
不知道陆锦尧确实是手脚像抓鱼似的不灵活还是袖扣太小,他的动作很慢,慢到秦述英能清晰地感觉到陆锦尧手心传来的温度,对方裸露在衬衫之下的手腕搭着自己的手背,不逾矩却莫名亲密。
“你在抖。”陆锦尧平静地陈述,手指钻进秦述英的袖口,顺势触摸到了那道隐藏在长袖下狰狞的伤疤。
秦述英彻底发力抽回手,陆锦尧在他抽离的瞬间精准地扣好袖扣。
陆锦尧回身坐下,拿起勺子享用碗里的鱼羹:“厚外套都还要戴袖扣?秦二少这习惯挺独特。”
“陆总这么有钱,要是想戴浑身上下都能穿金戴银装成圣诞树,”秦述英淡漠地回道,“何必盯着别人身上的饰品看,怪掉价的。”
“要是我盯的不是饰品是人呢?”
秦述英愣了愣,在陆锦尧眼里他直接是大脑宕机了几秒钟才缓缓反应过来。
“……陆总说话能不能稍微注意下影响?”
“对你确实不太需要注意,毕竟你都想把我置于死地好几次了,端着怪没意思的,能气到你一点是一点。”陆锦尧似乎很满意鱼羹的口味,假装忽视了秦述英方才宕机时耳根悄悄爬上的一抹红。
阴晴不定的人果然再次沉了脸色,秦述英冷然道:“那我不介意再多给陆总一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
又开始憋坏水了。陆锦尧放下餐具,淡淡回应:“知道,你打算撺掇风讯在淞城的股东抛售股票。毕竟我消失在办公大楼太久,风讯目前股价看上去也很糟糕,等不到过年估计不少人就想撤出了。抓住做空变现和弥补亏空的时间差,说不定真能在远水赶到之前把近火烧着。”
对这一点双方都心知肚明,关键就看秦述英疯的程度。杀敌八千自损一万,他本来就什么也没有,再把自己在淞城的信誉赔上,就真的难翻身了。
秦述英也十分坦然:“那谈谈吧,陆总开什么条件让我不发这个疯。在您之前给的两条路之外,不如再给一条?比如恒基和风讯共同接手并持股白连城在九龙岛的产业,大家合作共赢?”
陆锦尧笑了笑:“秦二少这是打算空手套白狼?这么温和的方案听着不像你的风格啊?我还以为怎么都得复活你的瀚辰,风讯瀚辰三七分,刚好填满风讯的亏空又把瀚辰盘活,一切跟我刚到淞城一样,白折腾这几个月。”
秦述英听得出他的嘲讽,于是心态良好地应对:“你要是愿意我也不反对。”
陆锦尧目光下移,视线又回到袖扣上:“窃听器是秦述荣放的吧?你的那个哥哥不信任你到这种地步?”
秦述英不语,看上去像是默认,但陆锦尧却摇摇头,否定了自己方才的论断:“不像,看得出来你很讨厌他碰你,另外任何人碰你右手多少都得挨两下,秦述荣看上去没什么当扒手的天赋能神不知鬼不觉把窃听器放你袖扣下面。”
“……”
陆锦尧看着秦述英愈发冷峻的表情,继续缓缓陈述着:“你似乎很宝贝你的袖扣,这么紧地勒着袖口得每天拿下来吧?所以你是知道窃听器的存在却不敢把它拿走,非要等到被我发现才敢扔了。秦述英,还有你怕的人?”
陆锦尧紧紧盯着他的表情,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察觉他对那个人态度的细节,然后,一字一顿,清晰地开口:“是秦竞声。”
陆锦尧没有如意料之中那般在那张清俊的脸上看到什么特别的表情,比如恐惧、愤恨、慌乱。反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洞,像知道自己的命运无法改变一般,引颈受戮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