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板在我这里耽搁许久,没拿到有价值的东西,兄弟惭愧。听说韦师长、王师长收获颇丰,前几日我去信询问,情况属实,这才请您去看看。”乔宥笑眯眯地将程机送到车旁,“他二位也是性情中人,从前是有些误会,但现在问题解决了,肯定配合程老板的工作。”
程机叹道:“希望如此。”
佟居上为程机拉开车门,程机与乔宥握手告别:“乔老弟厚意相待,这个人情我程机记下了,日后必当奉还。”
“哪里哪里,都是分内的事。”乔宥见他上车,为他关了车门,“程老板,蔡将军给我的那批人您审出什么来没有?”
程机冷哼:“装得甚像,我几乎要相信他们真的是土匪了。”
“他们是惯爱演戏的。您打算怎么处理?”
“交给你吧。我拿着也没用。”
“好,我拎着他们做个钩子,若能有收获,战功与程老板对半分。”
程机懒洋洋道:“那预祝你成功。”
车缓缓启动,程机最后与乔宥摆摆手,扬长而去。
天气难得响晴,乔宥的心胸由此开阔:“把那些流氓带出来,晒晒太阳。”
何大迈出牢房的一刹那,立刻感受到强烈的光线灼烧眼膜,他下意识地搜寻遮蔽物,阻挡日光。
阳光温暖明亮,他站了少顷,身上湿冷黏腻的寒气渐渐晒干,十数天以来第一次看清自己的五指。
阳光是有温度的,干净的,他想起黑暗且血迹斑斑的囚牢,在噩梦与现实之间恍惚了。
“臧先生请各位小叙。”士兵手持上膛步枪,文质彬彬地向山坡示意。
众人瞥见枪支,齐齐打了个寒噤。他们被押送来时有人企图跳车逃跑,被当场击毙。这群人讲文明树新风,但毫不留情。
何大身边的人嘴唇嗫嚅,大致是想问“叙什么”,可复兴社连日的严刑拷打让他不敢开口,只是咽口吐沫,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何大随着众人一瘸一拐地前行,脸色愈发阴沉,这个臧先生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军队背景?为什么抓他们?为什么将他们放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折磨半个月?
山坡上绿草茵茵,较平缓的地方摆了酒席,虽然食材简单、菜品也不多,但明显是用过心的。
乔宥在等人的间歇内换下了军装,此刻长衫马褂捏折扇,一副儒商打扮。
“大家时间有限,我开门见山。我要在这一片办几座工厂,可这里治安太差,前几个老板都是被地痞赶走的,我很苦恼,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厂子办起来。我想了两个办法,一个是把这群捣蛋鬼都杀干净,另一个是化干戈为玉帛,有能力有意愿的,来我厂子里干活;不想劳动的,去负责安保工作。支持方法二的,站到这边。”乔宥举起左手——酒席的方向,他又举起右手——坡度较大的草地,“支持方法一的,站到这边。”
流氓们呆楞住了,都明白左手是归顺、右手是死路,但没有人愿意做第一个行动的领头羊。
纪待见局面僵持住,开口催促:“请吧。”
何大率先走向乔宥左手侧,其他人也如梦初醒般跟过去。
乔宥落手:“另有一事,我最恨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各位做出了选择,就不能再另谋他路。若有故态复萌,挟私报复,阻扰工厂正常运营,轻则枪毙,重则动刑。小黑屋里的手段各位见识过,生死之间还有另一种状态,希望大家好自为之。”
阳光下的众人齐齐打了寒噤。
程机在用刑方面是残忍到极致的好手,乔宥略听听都觉得后脑发麻,他把这些人交给程机手里,存的就是让他们生不如死的心。
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喊是凄惨无比,可他们鱼肉乡里、横行霸道时的猖狂笑声同样响亮刺耳;他们触目惊心的伤口是张牙舞爪,可他们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时的得意面目同样狰狞扭曲。
别跟乔宥说什么因果轮回、善恶自有报,他只相信恶人须有恶人磨。公道从来不是被给予的,是争取来的。
“吃过这顿饭,大家就是一个工厂的职工了。好好休整,回厂后各司其职。”乔宥顿了顿,“外面太阳很好,别再回到黑暗里了。”
纪待得了乔宥示意,指引着他们入席开宴。
何大已生不耐烦的心意,盯住一处座位,步履大而急匆。
“何先生。”乔宥忽地喊住他,向自己身侧的单桌示意,“特地给您留了座位。”
何大停住动作,转身极其迅速地扫视乔宥,又很有分寸感地垂下视线,径直向单桌走去。
他落魄,但目光里藏着桀骜不驯和阴狠。
乔宥待他落座:“何先生是本地人吗?”
“不是。”
“听先生口音,似乎是北方人。”
“祖籍山西。”
“山西何氏是商贾世家,何先生是不是……”
何大立刻反驳:“不是。”
乔宥心底的把握增大三分。在此之前的两个问题是在观察何大的语速,提问到山西何氏时,他的语速骤然加快,直接证明他确实与何氏有关,即使不是何氏家族中人,也必定与他们产生过瓜葛。
这个人有能力有野心,但是没有蛰伏的耐劲和谨慎,城府太浅,难以成事,所以他空有从商天赋,却沦落到山区里做混混。
乔宥没再说话。
何大心中烦躁,扒饭的动作加快许多,胡乱向嘴里塞着菜和馒头,在五分钟内风卷残云地清空了所有盘子。
乔宥等他平静下来,给他倒了杯酒:“先生绝非池鱼笼鸟,怎么甘心蜗居在方寸之间呢?”
何大直视前方,冷冷道:“不是你抓我来的吗?”
“我抓先生不是为了困住您,恰恰相反,我想让您走出来。”
何大不自在地将视线向下挪动。
“先生背井离乡,为的是混出个名堂。然而世道艰险,几经波折流移到乡下镇子里,给地痞头子做军师参谋,眨眼就是数年。方寸之地舒心,可先生有谋略有才智,如此大材小用,混迹平庸,难道午夜梦回之际没有后悔过吗?没有惋惜过吗?没有憧憬过吗?”
何大压抑着音量:“你到底想说什么!”
“先生怨我抓你受折磨,怨我枪毙你大哥,可我若未曾到过那个镇子,未曾清洗这一片的牛鬼蛇神,先生是否打算一辈子屈居于此助纣为虐?死后青名无就,骂名也流传不下,只如浮尘一般,无声无息地湮没,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这便好了?”
“或许日后又会有变数!难道只你是我的救世主?我就不能遇到个贵人助我成就事业、流芳千古?你把我抓到这里毫无人性地施加刑罚,竟还大言不惭,说是为了帮我,简直混蛋!”
乔宥脸色一沉:“你受的罪是你该得的。你现在觉得毫无人性,你烧村东王大爷家房子时怎么没想到人性?你把他儿子吊起来打得奄奄一息时怎么没想到人性?你抢他儿媳妇时怎么没想到人性?你绑架老厂主女儿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人性?你以为这些烂事我不知道?田间地头随便扯个人都能背贯口似的溜出来。你作恶时想不到报应,现在自己受苦了,知道喊冤了,亏不亏心?”
何大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可见:“我有什么办法!钱难挣屎难吃!我还想在这里混,就必须得帮他们想办法出主意!我也想走光明大道,经商致富,和睦乡里,佳名远扬,可我就困在这里!我不这么着活都活不下去!”
“你觉得自己没有选择?”
“不然呢?”
“你再想想,现在你没有选择?”
“你怎么光说废话!你带着这么多人看着我们,我还能逃跑吗?抓回来不又是一顿毒打?”
“你的老大哥已经死了,二当家和难对付的小弟我也已经替你枪毙了,方圆五十里内属你最大,你有人有头脑,你真的没有选择?”
何大愣住了,良久方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主管工厂?”
乔宥点头。
“可我……你……你不怕我带人造反?”
“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可我不觉得你会有这个动机。造反了又能怎样?霸占工厂还是占山为王?这里生产的纺织品是无法对外出售的,要靠我打通关节,光靠你自己开不了市场,抢了厂子也办不下去。做土匪不是你的初衷,你不是那块料子,也没有那个水平。借着我的青云梯往上走是你最佳的选择。”
“你从一开始就挑定了我?那为什么还要把我抓到这里?”
“你比他们正派,比他们能干,所以我挑中你。可你在他们身边待得太久,坏事做得太多,打你一顿是为了把以前的事处理干净,你才好上路。”
何大皱眉:“这可不是一顿。”
“我说过了。你活该。”乔宥从怀里掏出一份合同,铺在桌面上,“这是雇佣合同,想好了就签字。”
纪待递上笔和印台。
何大二话不说,签字画押。
“先生原来叫何析毫。”
“我在家排行老大,所以化名何大。他们不知道我的真名,一则保护自己,二则原名他们不容易记。”
“析毫剖厘。”乔宥笑着与他握手,“好名字。”
往后的几天事情不多,第四次围剿整体进入尾声,局部的危险武装势力也基本肃清。乔宥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与共产党谈判代表秘密沟通,撰写哄穆靳的报告,和用电台给谷裕发消息。
他当然也想给闻桦发,但是闻桦没有私人电台,接收不到。
纪待看着乔宥乐此不疲地翻找密码本,娴熟地摁出一串信息,忧愁道:“师长,电台不是用来干这个的。”
乔宥斜眼:“你怎么没跟部队下乡种田?”
纪待反问道:“你怎么不下去?”
“这不是研究技术难题吗?”乔宥用钢笔在“怎么加密更安全”下重重地画了横线,“很重要的。”
纪待翻了翻乔宥和谷裕的来往记录。
—打算什么时候提亲?
—围剿结束后。
—彩礼我打过去了,收到了吗?
—已收到。又是跟你家领导借的吧?
—我自己也挣钱的。
—四千块 ,你这些年攒的钱超不过五百。
—工资上交,这很正常,你不懂。但你即将懂。
—我婚礼你必须到。
—简直是废话。
—等一会。工作忙。
纪待直言:“这根本和加密无关。”
乔宥玩到兴头上,懒得分辨:“去去去。玩你的去。”
纪待在他附近转悠三圈,没有离开:“我要把这个记录给大帅看。”
“你小子……”乔宥刚欲教训他,脑中灵光忽现,“要不你玩玩?”
纪待眼睛一亮,箭步上前:“怎么发?”
“你先写一个句子。好,然后在这个密码本里翻对应的字,对,我,23550,是,60801,纪,27117,待,24241。现在来发报,用摩斯电码,2是点点划划划,3是点点点划划。好,你自己发吧。”
纪待生疏但认真地完成了第一次发报。
“我这是发给谁的?”
“你说收件人没有?”
“没有。”
“没有收件人的信可以发给所有人,也可以不发给任何人。”
“噢!有回复了。”纪待端正耳机,伏案速记电码。
“可能是谷裕又在摸鱼。”
“不对啊。”纪待试着翻译前两个字,“好像它的母本不是这个。”
乔宥瞄到呼叫对象,神色立刻严峻:“是任溉发的。把《三体》拿出来。”
纪待从抽屉里掏出《三民主义理论体系》,按着乔宥报的页数行数以及个数寻找对应字符。
任溉很少发电报,再要紧的事也是通过电话沟通的。为什么这次改用暗码呼叫了呢?乔宥强自镇定翻译完全篇,心中如有重物骤降,沉甸甸悬在空中,“穆靳拦截了他去北平的调令,不许他北上了。让他原地按兵不动,等待下一步安排”
“啊?这是怎么回事?答应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变卦?”
程机已明利弊,不会变卦,穆靳在这种事情上很听程机的话,不可能自发改变心意,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乔宥当机立断,“给任溉发电报,让他假作不知,马上出发,同时向宋军长申请新的调令,不要再让这份落入他人手中。然后给谷裕发一封,也是用暗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