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烈日当空,蝉鸣聒噪。偌大的校园里几乎无人走动,所有人都被上课束缚在教室中,或高声朗读,或奋笔疾书。师长口中许诺的未来大学如同可口酸梅,将每个人的胃口吊了个十成十,只要一想到这里,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如打了一管新鲜鸡血,非要将知识嚼个稀巴烂。
高昂悠长的铃声响彻校园——中午放学铃响了。
原本安静沉寂的操场被一道闪电般的身影撕破,足球场上茂盛的杂草狠狠一弯腰,然后被强烈飓风甩了一个大耳刮子,还没反应过来又再次立了起来,懵逼地感叹还好自己够坚韧,不然小命都要没了。身影划过操场,直冲食堂。食堂门帘还没看清楚怎么个事儿,就被一把掀起,掀得他三两脚弯扭着往脸上踢,门帘不满地把脚放下来,一边晃悠晃悠想亭亭玉立,一边听见洪亮清脆的声音:
“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然后才是门帘熟悉的食堂阿姨的声音:“小同学,你可真够快的啊,才打铃没过一分钟吧?”
窗口那头的“小同学”不好意思地笑笑,眼睛盯着食堂阿姨手中的餐盘和舀勺,时刻关注着舀勺是不是抖了,打进餐盘的饭菜分量是不是够。看到三个菜都分毫不差地进入餐盘后,“小同学”的眼神才放松下来,于是他走到一边盛了汤,拿了筷子,接过满满当当的餐盘,迈着自在的步伐,找了个空调对着吹的地方满意坐下。
这是祁书杭进入高中的第一天,但他没有一点不适应。他是瑜嘉本地人,从小生长在这里,小学上的瑜嘉一小,中学上的瑜嘉实验中学,然后保送到瑜嘉一中。对于刚升上高中的他,依旧保持着抢饭第一的习惯。
他埋头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刚咀嚼两次,就瘪着嘴不由自主地发出痛苦的哀鸣:“啊,齁死我了。”
“他们做菜是这样的,盐放得特别多。”对面有声音接他的话。
祁书杭刚想说“那怕不是把盐罐都打翻了吧”,心里却窜过一丝轻飘飘的想法——似乎对面没坐人啊。他立马抬头验证这个想法——对面果然没人。
但是面前却有东西——那东西也像人一样坐着,长着人脸,穿着人穿的衣服,但肯定不是人,因为哪有人是半透明的呢?这半透明中还泛着死沉沉的黄,边缘隐隐透出森森的黑雾,像尘封多年的旧照片上的人。
祁书杭被吓得往后一仰,手里的筷子滑了下去,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对方。对方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那张人脸上居然也能凑出震惊的表情,不过震惊很快变成好奇,他凑近祁书杭的脸,张嘴问他:“你能看见我?”
“鬼啊!”祁书杭撒丫子跑开,头也不敢回,仿佛身后有不干净的东西追了上来。谁料他刚跑到门帘处,所有动作瞬间凝固,他保持着奔跑的姿态被定格在晃动的门帘下,按照任何物理学定理,他都不可能静止。但此时,在不可能平衡的力学系统里,他惊恐地望向前方,因为面前再次出现不可能的事情——他口中的“鬼”就站在他面前,抬手将拍在他脸上的门帘掀开,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小东西挺别致呀,居然能看见我,还能一眼认出我是鬼。什么来头,报上名来!”
祁书杭浑身汗毛倒竖,眼见对方的肢体动作和语言跟正常人类没什么差异,但是就是因为越没差异,那种非人的特质才更加明显,不论是诡异的样貌还是超人的能力,都不是自己这个普通人类能承受的。
看到对方眼睫毛颤巍巍的,眼里全是惊惧害怕,连面部肌肉都不自觉发抖,他没好气地说:“说话呀,我又没封住你的喉舌,难道你还怕鬼啊?”
不然呢?不然呢?不然呢?祁书杭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依旧恐惧,但不得不说,害怕的感觉少了一点。
那“鬼”上下打量了一番祁书杭,见对方跟个受惊的鹌鹑似的,跟其他人相比并没有更多的能耐,自觉无趣似的,转身走了两步再缓缓回头。身后的祁书杭跟失去支柱的危房一样,扑通一声垮到地上,手肘和膝盖重重着地,痛得他一句都哼不出。
祁书杭龇牙咧嘴地抬头看,那鬼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歪着头,抄着手,像路边看稀奇的路人甲。鬼不高,一米五左右,身形消瘦,长着一张孩童脸,长发不知被什么东西束在脑后。他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米色长袍,肩颈部和下摆明显偏长,根本就不是他的尺寸,像小孩儿偷穿大人衣裳。
该不会是裹尸布吧——祁书杭脑海里冒出这个诡异的念头。这时,有学生陆陆续续向食堂走来,祁书杭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那些学生跟没看到这鬼一样,若无其事地从鬼身体中穿过,有接触的地方没有产生任何形变,两者相交像图层穿模。鬼习惯了这种奇特的忽视,只把目光投向一瘸一拐的祁书杭,充满好奇和探寻。
“你,那个,我能走了吗?”祁书杭怯怯地问道,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去哪里?”鬼问道。
“回教室。”祁书杭一开口就后悔了,怎么把常驻地点告诉他了。
“我也去。”鬼说。
祁书杭顿感头皮发麻,这鬼难道要缠上他了吗?
“还是别了吧,我,我有事。”祁书杭艰难开口。
“哦。”鬼说。
祁书杭扯出半个僵硬的假笑敷衍鬼,强行迈开剧痛的双腿往回走,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劲,一回头果然看到这鬼跟了上来。
“你跟着我干嘛,我不是讲过我有事吗?”祁书杭装出三分底气。
“你做你的事,我不打扰你不就行了。”鬼说得理所应当。
“那你为什么要跟着我呀?”
“我得搞清楚,为什么你能看见我。”
“我,我,我倒霉行不行啊。”祁书杭窝心得很,很有出门踩了狗屎,狗屎死活赖着他的即视感。
鬼一脸强硬:“不行,这方圆数百里,还没有我操纵不了的生灵。”
鬼随手指向操场上三点钟方向的一个学生,说:“我要他磕头五下。”
话音刚落,那学生顿时跟中邪了似的,双腿一弯,重重磕在地上,双手高举,匍匐向下,头贴地,塌腰,再起身,重复以上的动作,来来回回,刚好五下。
他身边的人纷纷驻足,诧异地看着他,很快,那人身边围了一个小圈。等到五个头磕完之后,那人起身,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茫然地挠挠头,浑噩地向食堂走去。其他人看了个稀罕事,但后续并没有太离谱的事情发生,便小声议论着,也很快散去了。
祁书杭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身上直冒冷汗——这鬼神通广大,操纵人跟操纵蚂蚁一般,须得先稳住对方,千万不能激怒他。
他转头看向那鬼,好声好气地说到:“小孩哥,哦,不是,仙人小哥,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这方圆数百里还有你这个仙人。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并没有什么特异功能,我能看见你或许只是个巧合呢,对吧,哈哈。”
祁书杭干笑两声,令诡异的氛围变得些许尴尬,但对方并没有陷入尴尬中,而是答了一声“对”。
“你看,那啥那啥,我就先走了哈,我改天再来拜访您!”祁书杭打着哈哈,就准备溜之大吉,那鬼盛气凌人道:“我让你走了吗?”
祁书杭心里道一声“糟了”,脸上却没有半分不悦,而是继续笑脸相迎:“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那鬼慢慢走近他,突然抬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仰头看向祁书杭,神色轻蔑不屑,带了几分威胁阴鸷:“我刚刚讲了,我要查清楚你为什么能看到我,所以我要跟着你,你要再说废话,再耍花招,我就不客气了,听懂了吗,小朋友?”
“听懂了···”祁书杭边艰难点头,边从喉咙里蹦出这几个字。那鬼一松手,祁书杭止不住咳嗽,眼泪都飚了出来。这鬼看着精致小巧,力气却挺大。
等到祁书杭咳利索之后,那鬼冷冷开口:“姓名。”
祁书杭不敢造次:“祁书杭。”
“年龄。”
“十五。”
“生辰八字。”
祁书杭傻眼,他哪儿知道什么生辰八字啊,连自己的星座都搞不清楚。
但他习惯了题不能空着,话不能不答:“那个,额,我的生日是八月初七,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祖籍。”
“瑜嘉。”
“家庭住址。”
“···”祁书杭停住了,他不能将住址告诉这个恶鬼,不光怕自己被缠上,更怕家人被缠上,于是敷衍道:“我平时都住学校。”
鬼仰头,细细地端详着祁书杭,从头发丝看到脚趾尖,目光流转,似漫不经心,又似若有所图,直到祁书杭被看得有些尴尬,不自觉侧过身体,像被骚扰到了似的:“你干嘛?”
“我不喜欢强迫,我喜欢自愿。要是事成,我满足你三个愿望可好?”那鬼改了刚才的冷恶面貌,变得循循善诱起来。
祁书杭立马想到一个梗——第一个愿望就许可以许无数个愿望。但对方是鬼,怎么能胡乱听信鬼话呢?跟恶鬼做交易,每一分报偿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祁书杭鼓起勇气,看向鬼的眼神虽然带怯,但开口却带着几分强硬:“我不需要什么愿望,你可以跟着我,但是不能伤害我,也不能伤害我身边的人,能做到吗?”
“当然,我不随便伤人。”鬼脱口而出,但看到祁书杭犹豫的表情,他继续补充道,“刚才是杀鸡儆猴。”
祁书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是蒙蒙地点了个头。过了一会,他突然问:“那你是谁呀,我怎么称呼你?”
鬼仰头看向他,眼里带着三分倨傲:“你可以叫我‘九门大鬼’。”
九门大鬼?这是什么中二名字?祁书杭敷衍地“嗯”了一声,又问:“你多大了?”
“大概八百多年了吧。”
祁书杭倒吸了口冷气,眼前这个“小孩”竟然是个老古董,看来“人不可貌相”并不分死的活的。祁书杭继续问道:“那你住哪儿啊?”
鬼觑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查户口啊,问那么细。”
祁书杭跟被触到逆鳞似的:“你刚才不是这样问我的?”
“你跟我能一样?有的事我做得,你做不得,有的话自然我问得,你不该问。”这鬼明明比他矮小,但却充斥浑然天成的盛气凌人。
对于长期接受“自由平等”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熏陶的祁书杭来说,这人简直是需要被打倒的特权阶级。但是他转念一想,对方好像超出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运用范畴。他无奈皱眉,只能妥协:“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对。”
说完后,他跟“九门大鬼”面面相觑,祁书杭心里呐喊出嘹亮高亢的一声“不要啊!”,可嘴上说却是:“事已至此,先吃饭吧,你需要吃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