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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苏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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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

大河盘曲,莽林千里。

-

林中古木遮天,树冠之间割出了一道道纤狭的羞避线。日光呈丝缕状漏入,再被血管般勾连在巨树之间的一条条绞杀藤切得更碎,落到覆地青苔上,只剩几团若隐若现的光斑。

不久前刚下过一场雨,丛林里薄雾弥漫,草叶低垂。

一条窄溪流贯了密林中央。

叶尖忽而一弹,落下一滴水珠,渗入石隙,被跃溅的溪水带向了远方。

-

溪边,曼宁一溜烟儿小跑,追随着前方一个浅栗色头发的孩子。脚下的青苔浸透了雨水,苍润且湿滑。

“慢一点,别跌跤了!”

“好!”那孩子回头一招手,“就快到了,跟紧!”

他们一前一后跳过了横斜的断木,绕开泥坑,攀上草坡,再拨开一扇扇巨大的芭蕉叶,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一方小水潭。

它很浅,最深处不过尺,依傍着一壁断岩,无鱼也无藻。

澄澈,湛清,透着一抹宝石似的碧蓝。

-

那孩子牵住曼宁的手,带他来到了小潭西南角,自己先瞄一眼水中的卵石堆,眼眸当即一亮,伸手指了个方向。

“呐,就在这里,我看到它了!”

他兴奋地扭头看向曼宁,古灵精怪,带着一丝神秘的得意劲儿。

曼宁便抱膝蹲下,打量起了这堆平平无奇的碎石头。

这儿离溪流很近,水质澄明,静而不死,日光经由缓缓涌动的水波折射在石头上,映出了如梦似幻的淡蓝水纹。

很美。

可美的只是水,石头本身却很普通——每一粒都很普通。灰、白、褐、黑、瑕点、云斑、椭圆、棱角……单这一片水潭,少说也散落着上千颗类似的石头,没有哪一粒与众不同。

“找不到。”

曼宁愁眉苦脸,抬头向同伴求助。那孩子一脸得逞的快乐,伸手一捞,笑盈盈地将一粒石子放入了曼宁掌心:“这一颗啦。”

“啊。”

曼宁望着它,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竟然是一颗海纹石。

荡漾的碧蓝光影并非太阳赐予,而是它的原生纹理。出了水,湿漉漉地躺在手心,它依然呈现在水底的姿态,像是无形的一汪水裹住了它,随时为它折射日光。

太漂亮了。

美得无与伦比。

-

“我冬天就发现它了,一直悄悄藏在这儿,半年了,没人注意到,连乌鸦也没来叼走它。”

那孩子蹲在曼宁身旁,浅栗色的头发和巧克力酱一样丝滑。

“母亲说,在纳夏神话里,海纹石是一种最长情的石头,哪片水打磨它,它就把哪片水的波纹拓在自己身上。现在它是你的了,代表……”

那孩子一歪头,湖绿色的瞳仁满是温情:“……代表我会永远记得你。”

“生日快乐,艾瑟·曼宁。”

曼宁望着它,心头一阵暖热,握拢了五指。

“谢谢你,苏梨。”

海纹石凉丝丝的,天然形成的轮廓不算规整,近似一枚菱形水滴,棱线有些歪斜,摸起来却四角圆润,完美嵌入了掌纹之间。

“我一定会每天都戴在身上的。”

曼宁甜津津一笑。

-

花叶扶疏,成串的鸟啼声穿透了雨林,回荡在枝桠间。

两个孩子并排坐在一根榕藤上,下方是潺潺溪水,一只野兔蹦过来喝水,惊扰了一只喝到一半的树鼩。它“咻”地窜上了树,经过孩子们身旁时,羞怯地绕去了树干另一侧,几秒后,小巧的身影就从头顶的枝叶间冒了出来。

苏梨仰头望着它,兴味盎然。

曼宁还低头拨弄着他的海纹石,一会儿展眉,一会儿皱眉。

“怎么了呀?”苏梨问他。

曼宁苦恼道:“我在想,你过生日的时候,我该送什么当礼物呢?你说有没有火纹石之类的,可以拿来配个对?”

“那就要去岩浆里捞啦。”苏梨笑容灿烂,“没关系,你送我什么我都会喜欢的,再不然……”

他戳了戳脸颊:“就亲一口也行。”

曼宁立刻啄了他一口,然后忍不住笑了场,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这也太普通了!我得好好选一份像样的礼物才行!”

-

浓厚的积雨云在远方聚拢,沉沉压向了森林河谷,天色随之昏暗下来。

空气变得潮闷,就要落第二场雨了。

“回家吧。”曼宁拨了拨苏梨的指尖,“我们出来好一会儿了,午饭都没吃,凯瑟琳少将说不定已经在找你了。等这场雨一落,回去的路就更不好走了,一不当心就会滑倒的。”

“嗯。”

苏梨答应着,却没有动。

他望着树隙间不断翻滚的阴云,无忧无虑的笑容淡去了。树影斑驳,依风轻摇,映在他稚嫩的脸颊上,有一股说不出的落寞。

“苏梨?”

曼宁觉得奇怪,便又拨了拨他的指尖。

苏梨这才转头看向他,很是凄楚地笑了笑:“艾瑟,你忘了吗,我已经……回不了家了。”

回不了……家?

为什么?

-

曼宁倏然一怔,晦冥而浑浊的记忆被一道闪电劈开。

四周雪亮,再暗下,短短一刹间,似乎有什么藏于暗处的巨大痛苦从眼前一闪而过,还来不及看清,就落回了无尽的黑雾中。

不祥的预感是一枚鱼钩,深深钉进了心头的血肉,越扯越紧。他感到绞痛,某一段被强行遗忘的经历想要撕开心脏,从掩埋它的墓穴里钻出来。

-

“艾瑟。”

苏梨哀愁地望着他。

并肩而坐的距离,手指还亲密地勾着,却像是望着一个遥远的、隔了千万里千万年的人。

“我听说,你遇到了一个Alpha,他很喜欢你,你们之间还有可遇不可求的缘分,叫做……叫做频谱共鸣,对吗?是很难得的、命中注定那样的伴侣……恭喜你,艾瑟。”

他说着恭喜,眼底却落了一场雾濛濛的雨。

“所以,你只能陪我到这里了,是吗?”

-

不,不是的。

没有什么Alpha,也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伴侣。在我余下的生命里,只有你。

只有你。

只有你必不可少,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意义。

曼宁想这样对苏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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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没等张口,天地骤然变色,昏黄不辨晨暮。丛林里忽地一阵狂风大作,继而巨树腐朽、青苔枯败、溪流断水。大量碎叶被卷至高空,剧烈旋转起来。

天际线另一端,沙尘滚滚袭来,遮空蔽日。

才几秒,尖锐的砂砾就扑到了脸上,疼得像是迎面爆碎了一块玻璃。曼宁慌忙伸臂去挡,闭紧了双眼躲闪。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沙尘暴已经停了。

雨林也消失了。

四周是大片瘠薄的荒原,辽阔、焦黄、炎热。猩红色的平顶断岩一层层横亘在远方,露出错叠的沉积岩裂面。阳光炽烈,空气中闻不到一丝水汽,呼吸间,干燥得肺都在痛。

曼宁还坐在那根巨大的榕藤上——它完全木质化了,墨绿褪尽,呈现枯木般的灰白色,像一截扭曲的尸骨。

身旁是空的。

苏梨不在那里了。

-

“艾瑟,有些事情,本来就是一个孩子力所不能及的,做不成它,并不是你的错。谢谢你没有忘了我,这么多年,能被你一直记在心里,我……已经很知足了。”

苏梨的声音从每一个方向传来。

轻轻浅浅,缈若烟云。

“……好在,不幸中的万幸,我们两个当中,至少还有一个是自由的。艾瑟,朝前走吧,别总是惦念我了。人生这么长,要是和我一起困在了这里,就不值得了。”

天地间的每一缕风、每一粒沙、每一束飞扬的枯草,都在向他传递苏梨的话。曼宁环顾四周,干燥的沙尘之中,突然多了一丝咸涩的湿意。

那是苏梨在哭。

“那么,就到这里吧……艾瑟,回去吧,回去吧。”

你要离开了吗?

不可以!

曼宁焦急地到处寻找,终于发现了声音的来处。

在一株枯萎的金合欢树下,停着一辆融入了漫漫黄沙的迷彩重型军卡。货厢尾部焊有一排坚固的钢制栅栏,囚牢般困住了一个青年——与他相仿的年纪,一头漂亮的浅栗色头发,五官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怎么也看不清晰。

可曼宁知道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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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梨!”

曼宁奋不顾身地跳下了榕藤,悬空三米,落地时扑跌一滚,尖利的碎石割破了膝盖和小腿。他一点也感觉不到痛,淌着淋漓的血,大步冲向了那辆军卡。

不要抛下我!

我也该在车上,该和你在一起。

军卡却在这时候发动了,轮胎磨地,扬尘数米,模糊了曼宁的视线。它载着那个孩子、少年或青年,驶向了杳无人烟的荒漠——没有路标,不知终点,连道路和荒土之间都不存在清晰的边界。

他们离得越来越远,像是永远不会再靠近。

“苏梨!”

曼宁撕心裂肺地呼喊,军卡却不肯停。他追到了呛人的烟尘中,努力睁大一双眼睛,想要辨认军卡的去向,然而什么也看不清。

-

不知过去多久,烟尘才散尽了。

那辆军卡也消失了。

曼宁一个人站在浑浊的天穹之下,形单影只。远方的岩山、烈日和云团剧烈地扭曲了形状,渗出鲜血似的绛红,千丝万缕地往下淌。

一只乌鸦在头顶盘旋了几圈,落到那株金合欢树上,发出了嘶哑的短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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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头洇湿大片。

黑暗中,曼宁睁开眼睛,一滴滚烫的泪水滑入了鬓角。

他喘得很急,心悸,神经刺痛,又反胃不止——分不清是这一晚的药物反应太剧烈,还是梦里的情绪起伏太动荡。手伸到汗津津的颈边,摸了摸,勾住那根细链子,沿着它一路寻到胸前,将海纹石坠子攥进了掌心。

这样攥了许久,他才恢复了平静,扶床坐起,按亮了一侧床头灯。

光芒昏暗。

后半夜,窗外一团墨黑,装饰用的草坪灯和挂树灯串也熄灭了。屋内还是睡前的样子,水杯、时钟、相框、纸巾盒、拖鞋……都维持着教授离开时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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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宁看向了正对床的那面墙壁,上边贴着这间宿舍唯一一件“装饰品”。

一张联邦与帝国的全域地图。

心叶型大陆,上宽下窄,自北向南收束,东西横跨三千七百公里,南北纵贯五千五百公里,中央被一片广袤的鹈鹕河雨林截断。

帝国占南,联邦踞北。

圣希维尔位于联邦的北境,从这里出发,一路向南,穿越大半个联邦,再穿越鹈鹕河雨林,就可以抵达帝国境内。到了帝国境内,继续一路向南,穿越荒漠、赤岩地和稀树草原,就可以抵达一片临海的半月状绿洲——

索文亚克郡。

曼宁沉默地望着这个地名。

印在地图上,它和圣希维尔之间不过隔了短短几笔折线,而延展到现实世界,这几笔折线却是一段长达四千一百六十公里的旅途。

他始终无法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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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摊开了手掌。

灯光下,海纹石色泽清莹,静水底,泡沫纹,似融未融的蓝与白。透过它,隐约还能看到那一天丛林小水潭的斑驳日光。贴在脸颊上,温热得像苏梨牵过他的手。

苏梨,我从来没有忘记你。

一天也没有。

将来也不会忘记。

我是为了你、为了和你的约定才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无论过去多少年,终有一天,我会越过枪林弹雨的国境线,找到你,接你回家。

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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