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忧最后一个字落地时,段檀一刀斩开鸟笼外悬着的木锁,笼中大雁发出嘈杂的叽喳之声,纷纷窜出笼子,飞向空中,绕着山丘盘桓起来。
紧接着,整座山丘都像是被这几只大雁搅动了似的,成千上万道灰影扑棱棱地从四面八方升起,雁群浩浩荡荡遮天蔽日,围裹住整座山丘,天地都为之一黯。
云无忧目怔口呆,在喧然作响的雁声中转头看段檀:“小王爷今日专程来此,就是为了放生这些大雁?”
眼前奇景是段檀的手笔无疑,但段檀平日里活得跟个苦行僧似的,不是在练刀就是在练兵,可不像是有这种雅兴的高人逸士。
段檀默了会儿,拾起酒壶猛灌几口后,才垂下眉目道:“此处,是你我当初定情之地,这石上字迹,亦是你亲手所刻。”
原来又跟昭平郡主有关……云无忧眼睫颤了几颤,低头压下心中那股莫名涌上的沉郁,没有接话。
段檀不知为何也并未看她,仰头望向天上飞雁,目光虚渺:
“那年你从沧州归京不久,与我相约于此处,我抵达时,耳边雁声不绝,抬头便是飞雁满丘,你站在丘上唤我,说鸿雁为证,问……问我可愿同你成婚……”
说到这里,他吐字很是艰涩,手也颤得厉害,又狠灌了半壶酒才继续道: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你买下了东街十三坊所有大雁,将它们全在泊雁丘放生,只为表明心迹。”
段檀紧紧攥住手中酒壶,用力得指节都泛白,站不稳似的向后踉跄两步,抵着身后大石缓缓坐在了地上。
云无忧见状随他坐下,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想说些什么。
大央男女谈婚论嫁时,多是男方以鸿雁为贽见之礼,昭平郡主一个女子,能做到如此地步,算是举世无双。
看来她虽多情,却并不薄情,这般真心真意,哪怕是用一生去换一刻也值得,难怪段檀念念不忘。
云无忧扯了扯嘴角,随手捞过一旁的酒壶,也一言不发地喝了起来。
天光渐弱,暮春的风骀荡而过,空中雁群四散飞远,山丘上寂寞得只剩下两个埋头苦酌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壶中酒尽,二人齐齐醉倒,本能般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暖意,相依睡去。
次日天色破晓,轻柔的霞光挥洒于泊雁丘之上,晨风微凉,吹动额发,云无忧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缓缓睁开双眼,只见段檀的外衣不知何时盖在了她身上。
她向一旁看去,发现自己正枕在段檀臂弯,而段檀还尚未苏醒。
此刻他另一只手覆在心口,眉头皱得死紧,薄薄的眼皮下颤动不止,呼吸轻促,是显而易见的惊惧不安,像陷入了积年的梦魇。
云无忧从未见过他如此神色,忍不住有些怜惜,本想伸手抚平他的眉头,却在快要触及段檀面庞时,兀的停下了手。
她定定看着那只手,忽然陷入对自己的诘问,她为什么伸手?又为什么停手?
还有昨日,昨日她为什么失望?为什么沉郁?为什么醉酒?
想了许久,云无忧指尖轻颤,终是挪开手指,起身走到一旁。
她仰面看天,抬眼直视着天上高悬的那轮红日,直到双目被日光灼痛,落下泪来,脸上才缓缓露出一个惨淡的笑。
她想,她大抵是对段檀动了心。
可动心又能如何呢?
云无忧低头,眼前一片模糊。
动心又能如何呢?
她是云无忧,云无忧是个矢志不渝的反贼,绝不会被一点儿女情长绊住脚步。
更不要说,段檀还是个杀千刀的王公贵族。
她狠狠抹了把脸,恢复如常后将外衣给段檀披上,连叫醒他都不肯,匆匆离开泊雁丘,背影无比决绝,却分明带着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段檀这个天皇贵胄,现在身边有暗卫常随,不用她操心安危,倒是她要多绕些路,以免被良王府暗卫看出异样。
七拐八拐地抵达飞雪楼,入楼在一层写下良王党名单后,云无忧攥住那张纸,提出由她将名单送上七层给盟主。
无人有异议,她踏上七楼,将名单递给盟主,状若无意地试探道:
“如今前朔州牧霍燃沉冤昭雪,良王党在朝中一手遮天,岑党式微,听说昨日连长河营的巡护之职都被杨皇后撤了。”
盟主很快用嘶哑的嗓音纠正她:“昨日被撤职的是宿卫皇帝的羽林军,不是长河营。”
见盟主对宫中事态了如指掌,云无忧心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道:
“是我记错了,还是盟主消息灵通,只不知在宫里潜伏的盟众是哪几位?我同她们联络一番,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盟主一时默然,云无忧看不到盟主面具下的神情,心愈发沉了下去。
不多时,盟主开口:“宫闱之中波谲云诡,人心叵测,你们若相认,恐怕反而凶险。”
云无忧垂下眉目,良久无言。
盟主见状关心她道:“听说你前些时日遭人刺杀,还中了毒,伤势如何了?”
云无忧抬眼看着盟主脸上那张面具,目光有些复杂,勉强扯起嘴角:“多谢盟主关怀,我已无大碍。”
盟主点头道:
“那便好,你是我飞雪盟少盟主,我如今年事已高,飞雪盟将来还要交到你手里,你可千万不能出什么闪失。
云无忧神色微动,迟疑片刻,还是想要信任盟主,于是直言相问:“咱们飞雪盟一向困苦,怎么突然就在宫内有了眼线?”
盟主伸出粗糙苍老的手抚了抚她的头,语重心长道:
“忧心太甚可不是疗养之道,下月你静静心,好好修养修养吧,不必操心盟里的事,免得耽搁了身子。”
这是变相将她逐出飞雪盟?
云无忧彻底笑不出来了:“盟主这是何意?”
盟主看她这样子,深深叹了一声,语气亲切备至:“无忧,别逼自己太狠,你为盟里劳心劳力近三个月,又不是铁打的,也是时候歇歇了。
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但你大可放心,你永远是我飞雪盟的少盟主,飞雪盟绝不负你。
无论你何时过来,飞雪盟和我一直在这里,不会移,也不会变。”
自亲爹死后,再无长辈这样殷切地关怀过云无忧。
她鼻头一酸,被盟主这番话搅乱了脑子,一时无法招架,心乱如麻,应声告退了。
云无忧还记得,去年年底她卖了沧州的祖产,带林安入京寻医,结果人生地不熟,被庸医骗光了盘缠,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安发病,那种痛苦胜过被千刀万剐,她至今记忆犹新。
走投无路之际,是盟主伸出援手,收留她们母子,让她们不至于冻饿而死,还缓解了孩子的毒症。
于是年初她便入了飞雪盟,开始跟着盟众们一同流转做工,一同救死扶伤,一同在各处施粥,一同对抗京中那些尸位素餐、还处处妨害飞雪盟的狗官,一同咒骂那些享用着民脂民膏、却视平民百姓如脚底蝼蚁的朱紫权贵。
那时候林安还活着,她也在异乡找到了归属,盟主对她来说,只是个有些神秘但十分慈爱的长者。
如今想想那些日子,分明也没过多久,却已经恍如隔世。
漫无目的地在外游荡一天,临近傍晚之时,云无忧回到良王府,本想避过段檀,却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跟他撞个正着。
段檀几步迈到她面前:“你的东西都已经搬到我房里了,日后你我同住。”
段檀语气平常,可这话听在云无忧耳朵里,无异于晴天霹雳。
她一时心绪激荡,拧眉质问段檀:
“当初我入府时便明说要为先夫守孝三年,与你分房而居,小王爷也是答应了的,如今这副做派又是何意?莫非要出尔反尔不成?”
段檀却道:“只是同处一室而已,并无其他。”
云无忧嗤笑一声:“小王爷说这话,是拿我当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来骗?”
云无忧语气里的讥诮凝成一把利箭,贯穿了段檀心肺,他唇线紧抿,太阳穴突突直跳,面色是肉眼可见的难看。
然而转眼间,他又神色一变,唇角兀然勾起一个弧度,目光冰冷,居高临下地盯着云无忧开口:
“我就算骗你又如何?
那个林寻,一介山野村夫,让你活得流离失所孤苦无依,你们却连孩子都有了,我给你地位给你尊荣,给你我能给的一切,你却连跟我同处一室都不肯。
你不觉得你实在太蠢,旁人不骗反而可惜吗?”
好一副高贵傲慢不可一世的姿态,一股血气顿时冲上云无忧头顶,她胸膛猛烈起伏,终是没能压住心中喷薄而出的愤懑,扬手给了段檀一巴掌。
她因气极,这一掌灌注了全身的力气,段檀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留下一个红得几乎要渗血的掌印,整个人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肤色白,云无忧又下了狠手,鲜红的巴掌印烙在霜雪般的脸上,尤其显得惨烈。
院子里的侍从见此也是两股战战,尽皆伏身跪地,大气都不敢出。
云无忧却没再看段檀一眼,径直走进了已经被搬得空空如也的卧房。
她在房里将门反锁,连再走几步的力气都没有,颓然倒地,动弹不得。
昨夜宿醉后,奔波一整天水米未进,方才又大怒一场,她实在太累了。
在地上躺了半天,她终于恢复些许,开始回想今日之事。
然后就想到以命效忠的盟主欺瞒她,怦然心动的男子羞辱她,脑中好像有针反复在扎,心也如同沉进死水里,一点一点被疼痛侵蚀。
呼吸越来越艰难,她揪住心口想好过一些,却因为无力,只抓住了藏在衣衫里的一枚硬物。
苦思良久,云无忧终于想起,这是她娘留给她的玉佩。
爹说,她生下来没多久,娘就不在了,这玉佩是唯一留下的东西,要时时带在身旁,不忘母恩,才好得娘亲庇佑。
可她竟然忘了,真是没有良心,难怪娘亲不肯庇护,叫她落得如此境地。
背抵冰凉冷硬的地面,她神智愈发昏沉,恍惚间想,要是爹娘尚在,怎么会任她被人这样欺辱……
凌晨时分,云无忧被胃脘处传来的疼痛叫醒,她满头虚汗,强撑着从地上起身,想去厨房寻些吃食。
然而打开房门,却在门口的阶上看到了一个孤零零的背影。
那背影听见身后响动,回过头来看她,神情寂静,双眸幽亮,像山林里受了伤的狼,看得人心都软下去。
目光触及段檀脸上那道依旧鲜明的掌印,云无忧轻轻叹了口气,她一向不是记仇的人,眼下见到心上人这副狼狈模样,自己也说不上好受。
于是暂时搁置了疼痛,走到他身旁坐下搭话:“半夜三更的,小王爷坐在这里干什么?”
段檀并未回答,反而问她道:“房里什么都没有,你是怎么睡的?”
胃脘处又开始绞痛,云无忧忍过这一阵,才坦诚道:“没睡,晕过去了。”
段檀将手掌覆上她额头,摸了一手的冷汗,再看她手死死抵着腹部,顿时拧紧了眉毛问她:“胃疾又犯了?”
云无忧点头,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用“又”这个字眼,就被段檀打横抱起了。
虽有些猝不及防,但云无忧这会儿正在病中,气力不济,也懒得挣扎,便由他去了。
段檀抱着云无忧向院子外迈去,月光下,他一向锐利桀骜的轮廓被镀上一层轻柔如纱的银辉,双目璨璨如星,俊美宛若降世神祇。
只可惜……云无忧望着他脸上那片刺目的红痕,默然片刻后轻声道:“今日动手,是我鲁莽了,还请小王爷见谅。”
段檀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睛跟琉璃珠子似的淌着光,映出怀中人面上流露的歉疚。
那神采一如当年,连性情都分毫未变,总是心软,总是诚恳,总是不计较,也无所谓示弱,更不觉得先低头就低人一等,坦荡光明如天光下的一面镜,将他所有卑劣照得无所遁形。
停顿半晌,他陡然冒出一句话:“是我有错在先。”
这会儿路上凉风扑面,月光又冷又亮,云无忧望着段檀白玉砌成般的侧脸,心中霎时升起一种微妙而奇异的情愫。
她放任自己往段檀怀里钻了钻,闷声问他:“你今日为何突然出尔反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