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开盛夏的闷热,藏书阁的冰裂纹窗棂漏进细碎的光斑,将《牡丹亭》的书页割成支离的残梦。明镜的指尖悬在“情不知所起”的墨迹上,鎏金禁步的碎玉声早被蝉噪吞没,唯余腕间红绳紧勒的月牙痕隐隐作痛——那是三日前偷渡冰鉴时,清梧的银链在她腕上刻下的烙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清梧的嗓音裹着薄荷冰片的凉意,从多宝阁后的暗门飘来。那人月白箭袖沾着墨渍,腰间错金螭纹护腕却擦得锃亮,恍若一柄劈开礼教帷幕的利刃。她将羊脂玉镇纸压在书角,冷玉触到明镜的手背,激得未愈的鞭痕一阵灼痛。
书页翻至《惊梦》篇时,穿堂风忽地卷起湘帘。清梧的箭袖扫过案上松烟墨,在“生者可以死”句旁甩出几点墨梅。明镜望着那抹突兀的墨痕,忽觉眼眶酸胀——晨间苏母命绣娘赶制的嫁衣花样,正是这般刺目的红。
“姐姐的泪,比杜丽娘还苦些。”清梧的指尖抚过她睫下,接住一滴将坠未坠的泪。那泪珠坠在“死可以生”的“生”字上,墨迹顷刻晕成残荷。明镜慌忙以袖掩面,金丝缠枝的广袖却勾住案头玉镇纸,“咚”的一声,羊脂玉坠地裂成两半。
裂玉声惊飞梁间燕。清梧俯身拾起镇纸,裂口处赫然露出中空暗格——半截红绳缠着褪色的西府海棠,正是佛寺古槐下系过的旧物。她忽地咬破指尖,以血代墨在残页补画红梅,血珠混着口脂的艳色,在泪渍旁绽出妖异的蕊。
“林家妹妹好巧的手。”明镜的嗓音发颤,鎏金禁步撞在案角,碎玉溅入砚台。清梧的呼吸扫过她颈侧,沾着口脂的指尖划过书页:“姐姐可知,暹罗画师以人血调色,方能绘出不朽的丹青?”
暮色漫过万字纹窗格,将两人的影子绞成藤蔓。清梧的箭袖缠上明镜的披帛,金粉眉黛蹭落在《牡丹亭》扉页,为汤显祖的题名镀了层暧昧的辉光。明镜的掌心抵着对方心口,触到衣襟下未愈的鞭痕,新结的痂硌着掌纹,疼得似要刻进三生石。
“你看这树梅——”清梧突然攥住她的腕,引着蘸满口脂的笔锋游走。血色的梅枝穿透“情”字最后一竖,将整句剖成两半。羊脂玉镇纸的裂痕映着残阳,恍若一道劈开宿命的天堑。
更漏声催来夜雨时,暗门后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清梧将染血的残页塞入明镜妆奁,箭袖扫落鎏金暖炉,炉底双兔衔尾的刻痕沾了眉黛金粉,在青砖地上映出扭曲的影。
“寅时三刻,漕船换哨。”她咬破的指尖在明镜掌心写画,血珠渗入月牙痕的沟壑,“冰窖铜锁的纹路,可还记得?”
雷光劈开夜幕的刹那,明镜望见清梧颈间新添的烙印——是林家族徽的变体,灼焦的皮肉扭曲成并蒂莲模样。雨点击打窗棂的节奏,竟与那夜佛寺石阶的步数同调。
五更梆声荡过重门,明镜跪在祠堂誊抄《女诫》。羊脂玉镇纸的裂痕压着宣纸,将“贞静”二字割成残破的魂魄。她忽将笔锋刺入砚台,金粉混着朱砂溅上《牡丹亭》残页——血梅旁浮出蝇头小楷,是清梧以白矾水写的航线图。
漕帮暗桩标记形如红梅落雪,梅心一点银朱恰是羊脂玉中藏的西府海棠。明镜咬破舌尖将血珠滴入航线,朱砂遇血竟化开成并蒂莲纹,与清梧颈间烙印严丝合缝。
破晓时分,蝉鸣裹着暑气撞入闺阁。明镜对镜重描金粉眉黛,见鬓角新生一缕白发缠在红绳上。妆奁暗格里,《牡丹亭》残页的血梅已干涸成褐,唯“情”字穿透梅枝的裂痕愈发清晰,似要将四百年前的绝唱,刻作今生渡不过的劫。
窗外忽有鹧鸪啼鸣,漕船码头的晨雾漫过苏府高墙。明镜将羊脂玉残片系上颈间,裂痕处的海棠瓣触到体温,竟渗出佛寺古槐的沉水香——原来那花蕊里,藏着清梧以血封存的最后一味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