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晚风习习。

裕凝一手拿着银色勾魂锁，一手施法将三人传送至金陵城外的城隍庙中。

勿恙换回小孩模样，坐在门槛上，托腮发呆。他眼神一瞥，见裕凝与楼玄尽带着生魂走来，忙起身去接。

“大人。”

裕凝道：“你且取了路引来。”

勿恙从怀中掏出黄纸路引，递予裕凝，道：“我已备好。”

接过路引，如水的月光流泻在纸上，“酆都”二字被映得格外醒目。

楼玄尽挥袖幻出前往鬼门关的通道，道：“走吧。”

裕凝拍拍王淮的肩膀，示意他走在前，随后笑道：“楼大人也教教我这门怎么开。”

楼玄尽一面抬靴向鬼门关走去，一面应：“回去便教。”

依着先前的流程，此次过了鬼门关后要带领生魂完完整整地走一遍冥界的十三站。

到了黄泉之地，楼玄尽在前领路，他手中握着哭丧棒，哭丧棒上钉的黑布在阴风里猎猎作响。

裕凝看向垂头的王淮道：“王公大人为何生前被困诏狱？”

王淮这才抬起那颗乱糟糟的头发盖住的头颅，他的眼珠浑浊，老态龙钟。他的声音响起：“杀子。”

裕凝晃荡着勾魂锁，锁链相撞的叮当声回荡在空空荡荡黄沙漫天的黄泉里。

“大人是何缘故杀子？”裕凝的目光落在前行的楼玄尽身上，“王公大人，我们到黄泉了。”

王淮一步步走，磨得破洞的布鞋踩在细软的黄沙上，一阵阵阴冷的湿气往身上攀。

他好似并不关心此行，只是长叹一声：“我是要下地狱了吗？”

裕凝对地府还不太熟悉，她道：“等你走过十殿受阎王盘问，自有去处的。”

她头一次戴官帽，帽子略有些高，她只好时不时抬手扶一下。

王淮端详了一阵她的官帽，道：“七爷今日身上可带了金银财物？”未等裕凝回答，他目光看向远处模糊的黄泉界限，脸上的褶子折叠出一个微笑，道：“我儿幼时发了一场高热，他说他在梦里走到了一处满是黄沙的地方。他看见有人在向一个戴白色帽子的人磕头烧纸钱，那个白帽子的人就给了烧纸钱的人一些金银财物。”

他低低笑了两声：“我儿害怕极了，也学着烧纸钱。烧了两张，他的梦就醒了。”

裕凝尴尬道：“或许这是白无常的……某种仪式吧……”

楼玄尽回头道：“白玉生前喜欢收集金银珠宝，到了地府没什么用了，他便拿来打发一些阳寿未尽误入冥界的生魂。”

三人走过黄泉之地，到了一处土台。

楼玄尽用哭丧棒轻轻指了指土台上的铜镜，道：“此处是望乡台，王淮。你可以走上去看看凡界的亲人。”

王淮抬头，那土台由黄土砌就，与金陵城门一般大小。裕凝跨步上前，铜镜里荡漾开一圈圈涟漪，将三人的身影浅浅映出，却瞧不真切。

王淮将手放置在铜镜上，镜中掀起巨浪狂澜。

“你在凡界，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裕凝开口问道。

王淮颓然放下手臂，回：“是。”

“我们继续走吧。”裕凝试探着将自己的手放在铜镜上，这次，铜镜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

她微微蹙眉。

“你如今已经脱离凡人身份，自然看不到了。”楼玄尽领着王淮向恶狗岭走去，回头见裕凝不死心地试探着铜镜，他道。

恶狗岭，地如其名，恶狗横行。对于生前伤人性命、屠戮动物之人，恶狗会对其魂魄进行撕咬折磨。若是无法顺利通过此地，便会留下在前方的野鬼村中游荡，常受撕咬之苦，无法转世。

此地恶狗大如黄牛，身形虚幻，见来往生魂都虎视眈眈。王淮生前积德行善，顺利走过此地。只是受了恶狗岭的寒风，略有些头热。

野鬼村前还有一处石山，形似金鸡，得名金鸡山。山中鸡鸣不已，凄切刺耳，生魂闻之则抓心挠肝，痛苦不堪。若是作恶多端，金鸡纷纷冲上前来，用尖利的鸟喙啄伤生魂。

裕凝随王淮走过野鬼村，心中仍有余悸。她道：“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王淮道：“不知为何，我明明杀死了我儿，这些恶狗金鸡却不伤害我……”

裕凝亦是不解，看向楼玄尽，他却并无兴致回答。

又走过一段路，楼玄尽道：“前方是迷魂殿，王大人自行前往吧。”

裕凝闻言解下勾魂锁，王淮颤颤巍巍地行礼告别。看着王淮蹒跚的背影，裕凝问道：“楼大人，我们接下来不陪同了吗？”

楼玄尽梳理着哭丧棒上的黑色布条，道：“我们是拘魂使，押送魂魄的事归牛头马面的手下管，送到此地即可。”

裕凝点点头，仰面笑道：“大人再传授些法术予我，下次我一人也能带回生魂。”

二人一前一后往森罗殿去，楼玄尽道：“王淮是普通生魂，自是简单。”

裕凝摊手不语。

良久，裕凝问道：“不知秦广王手下有几位鬼差呢？”

“殿下手下少，鬼差各职仅一位。”

到达森罗殿时，赏善判官正与蒋子文核对名册。蒋子文侧目，道：“小楼来了，你与他对去。”

语罢向后一仰，道：“裕凝小友回来啦，今日感觉如何？”

裕凝同蒋子文到偏殿中休息，蒋子文抬手幻出一只茶壶，茶水汩汩流入他口。裕凝道：“很是轻松。”

蒋子文漫不经心提起：“你今日拘的是谁？”

裕凝道：“王淮。我看生死簿上他如今是国公，不过倒也奇怪，他如此年纪，世上一位亲人也没有。”

蒋子文挥手收起茶壶，道：“他啊……我对他很有印象。”一碟莲花状的糕点搁在灵芝八仙桌上，裕凝取出一块，甜气扑鼻，吃来也是香甜可口。

“他的事情略有些复杂，你若好奇，待他去了鬼界堡，问问他吧，”蒋子文摆摆手，“今日困得很，你去忙吧。”

离开森罗殿，裕凝想起三生石玊玊，往忘川河走去。

忘川河分支极多，流入酆都各地的水呈黑色，水面泛着点点荧光。流入黄泉之地后会汇入黄泉之井，此时的水自地底打起来是黄色，水色清亮澄澈，也是黄泉之地名字的由来。

不过河中漂浮的孤魂野鬼离不开主流，永远地留在此地。

裕凝出了酆都城门，眼前是铺天盖地盛开的彼岸花，仿佛一面血红的湖泊。

裕凝走入花路中，上次路过时花还没有这般妖艳，或许是到了花期，开的就多了。

玊玊躺在延绵无尽的花海中，她做着香甜的美梦，好似身在红云云端，待裕凝发现她时，她正闭目浅笑。

裕凝随意坐下，彼岸花的香气馥郁，她捻捻手指，花香聚集起来依靠她的法力凝聚成一颗圆溜溜的红色珠子。

玊玊此时已醒，睁眼见着这颗圆润的，散发着香气弥漫着仙泽的小珠子，她道：“阿知姐姐，我想要这个。”

裕凝将香珠放入她摊开的手心。玊玊轻轻一笑，眼眸弯弯，梨涡浅浅，她捧着香珠道：“姐姐仙气如此醇厚，想必修炼许久了吧！”

裕凝摇了摇头。

“哇！那姐姐你就是天选之子，轻轻松松就能超越常人。”玊玊将香珠放入随身的荷包中，嬉皮笑脸地扒拉着裕凝，身子往裕凝身上靠。

“我笨得很，常人练一日就学会的法术，我要练上七八日，”裕凝回想着，“不过我有一位哥哥，他很是聪明，我修炼时多靠他照拂和提点。”

玊玊道：“那很不错耶，不过你的哥哥在哪里呢？”

“他生了一场病，还没有好。不过，很快，他就会好起来了。”裕凝看着玊玊水润的眼，笑道。

“玊玊，你之前说能让我看见我的前世今生，我很想看看。”

玊玊道：“当然可以。你随我去找孟婆姐姐，等我变成一只石头，你就能看到了。”

裕凝起身，拉起坐在地上的玊玊。玊玊握着裕凝的手，借力起身时道：“姐姐，我喜欢你的手。”

裕凝微笑，眼神里染上几分疑惑，玊玊嘻笑道：“姐姐的手香香软软还是暖暖的。”

裕凝被逗得开心，抚了抚小姑娘的头发。玊玊的发顺滑乌黑，裕凝道：“那我喜欢你的头发。”

二人走到孟婆桥，桥前排了很长的队伍，都是即将往生的魂魄。

裕凝问道：“你作为三生石，为何可以随处玩耍？”

玊玊撇撇嘴，道：“我将真身留在桥的尽头，他们在那石头上就能看见自己的前世今生了。”

“而且我还很聪明的！为了避免天机泄露，我在石上设了禁制，每个人只能看到自己的命运，”玊玊扬起头，“怎么样？我很聪明吧。”

裕凝颔首。

孟婆盛出孟婆汤，那些汤水似是有线牵连，缓缓移向来往的生魂手中。魂魄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走上桥去，看尽自己的前世今生，轮回进入六道。

裕凝站在远处看着，她隐隐有些感觉，很久之前，她好像就站在这里了。

玊玊带着她走过奈何桥，挥手布下结界。

玊玊道：“阿知姐姐，你将你的血滴在我手心，你就能看见了。”

裕凝划破指尖，玊玊忽然道：“我去叫孟婆姐姐给你护法。”语罢，小兔子一般跑开。

裕凝回头看着眼前直插云霄的三生石，石上刻写着很多人的名字，她细细寻找，看到一对名字是“白渚裕嘉”。

她笑起来，玊玊已跑到她跟前。

玊玊见她盯着的名字，道：“这两个人……好像已经死了吧。”

裕凝轻轻地，微不可察地晃了晃头。

玊玊拉过裕凝的手，闭上眼睛，小声地念了几句法诀，道：“姐姐，你马上就能看到了。”

裕凝闭上眼，身体好像化成了水，落入忘川河里。她随着忘川的浪花，一点点晃荡着，向远处去。

河水淹没了她，也淹没了那些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