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华年默然，任由阿谕跪坐在一旁。阿谕的手指牢牢地抓着锁魂链，身子紧紧贴着母亲，只默默地流泪。

裕凝看着这张年轻貌美的面庞，想起儿时常与她玩耍的那个活泼热切的小女孩，她虽知晓自己已经离开凡界很久，却不曾想熟悉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表姐，阿谕，他是怎么死的？”

陈华年闻言抬眼看向裕凝，盯着她的眼睛，陈华年还没来得及回答，白玉道：“这个孩子，还没有死。”

语罢，裕凝连忙转头去观察阿谕，阿谕睁着水汪汪的眼，沉默地打量着周围人。阿谕看上去，确实和离开肉身的生魂一样，裕凝见陈华年亦是震惊，道：“阿谕分明已经脱离肉身......”

白玉道：“他体内养着一颗凡人的心，若是我不曾猜错，便是陈姑娘的心吧。”

陈华年不可置信地望着白玉，语气急切地道：“大人您的意思是……阿谕他……不是魔吗……”

白玉闻言皱眉，又施法认真观察一番阿谕，叹气道：“他的魂魄虽遭魔气与阴气侵蚀，但如今尚是魂魄，只是他看上去已死去很久了……恰有你的这颗心维持住了他的魂魄，不至于消散。”

顿一下，状作思考，白玉继续道：“这种魂魄世间少见，也不是没有。在生死簿上，对这孩子的描述应当是阳寿未尽。”

陈华年身子软下去，阿谕抱住她，几人沉默不语。

白玉猜想陈华年或许意识到一些什么，拿出从玉清境带出的《润州通》一书，交给楼玄尽。

楼玄尽知他法力耗尽，接过书册放置在地上，施展寻踪术幻化出一缕金光。那金光在空中打转，随后飞向门板上的符纸，穿透那符后飞向一直滴血的横梁。

横梁上脩然泼洒下一大滩血水，血水落地慢慢凝结成人形，定睛一看，这虚弱地捂着胸口蹲在地上的人正是厉鬼常籍。

常籍面色苍白，浑身萦绕着魔气。楼玄尽挥臂，一道冷冽的锁魂链自他袖口窜出，将常籍结结实实捆住。

常籍不曾挣扎，面色痛苦，看上去神志不清，裕凝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常籍仙士，你是如何篡改生死簿，逃到此地化魔的？”

楼玄尽道：“他意识模糊，问不出什么的。”

裕凝无奈摆手，道：“那现在，我们可以回冥界了吗？”

白玉应：“待我将小鬼收集起来，我们便可启程了。”

话语一落，白玉拿出一只陶罐，在罐口划下一道诀，四周叽叽喳喳涌来一团一团的黑气，那些声音“啊——啊——”叫着，被收入陶罐中。

“你们三人的事情，就由秦广王殿下审问吧。”白玉挥袖将地上陈华年和阿谕收入陶罐，楼玄尽随即在面前画出一个小圈，那圈慢慢膨胀变大，最后成了一道通向冥界的门。走过这道门，就能看见民间传说中的鬼门关。

勿恙忙拿出路引交给白玉，道：“大人慢走。”话落随风散去。

进入门内，入目便是一座把守森严的牌楼，高耸如云，白雾缭绕，上面横书着“鬼门关”三个字。鬼门关外是一长队，不同生魂身边由不同的无常带领，慢慢向关内走去。他们均噤声不言，只能听见若即若离的乌鸦哀鸣之声。

白玉将裕凝的路引塞到她手中，她排在队伍中端详着这路引。一张长三尺宽二尺的黄纸上印着“为酆都天子阎罗大帝发给路引”和“天下人必备此引，方能到酆都地府转世升天”，上面还盖有“阎王爷”“城隍爷”“酆都县太爷”的三枚印章。

鬼门关的小鬼手持长矛，伸手拿走这路引，放入一旁的火盆中烧成灰烬，若无异样，便可顺利通过。

裕凝将路引交到小鬼手中，小鬼扔入火中，只见火焰上方的烟气凝结成一个小小的图腾，还没等裕凝看清，小鬼已扔入下一个人的路引，摆手让裕凝立刻离开此地，前往下一处。

过关后紧连着的正是黄泉路。

黄泉路细小狭长，由花叶不相见的红色彼岸花簇拥着。

裕凝见此地，只觉阴风阵阵，冰冷刺骨，白玉押送的常籍此时已醒，他一睁眼便看见这四周黑暗荒凉之景，小路两旁还游荡着孤魂野鬼，耳畔萦绕着他们的哀鸣。

“大人，我们并非寻常生魂，可否直接送往酆都城？”裕凝道。

白玉与楼玄尽相视一眼，默默点头。于是白玉衣袖一挥，四人已进入酆都城。

酆都城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看上去与凡界无异。只是形形色色的不是凡人，而是鬼魂。

裕凝好奇地四下张望，迎面走来一位白衣公子，面上带笑，步履缓缓，他道：“在下等候姑娘多时了。”

白楼二人见来人，作揖行礼，称：“秦广王殿下。”秦广王是冥界十殿阎罗之一，主掌鬼魂通行。

裕凝道：“殿下认得我？”

秦广王笑道：“数千年前，曾在仙户大人手下见过你。师父说，你日后必有求于我。”

裕凝眸色一凛，默然不语。

秦广王见状，道：“姑娘不必紧张，这是师父欠你的人情，你有何要求，尽管提出来便是。不过，只有这一次。姑娘可要好好考虑。”

不待裕凝回答，秦广王带着白楼二人，押送常籍前往森罗殿。裕凝若有所思地跟上。

殿中摆设似凡间公堂，秦广王坐上太师椅，噙笑看着被押送的常籍，问道：“来者何人？”

堂下人应：“玉清境，常籍。”

秦广王蹙眉道：“你已是仙士之身，前途无量，如何想要入我幽冥地府，化为厉鬼？”

常籍长叹一声：“不知。”

“你可认识惊鸿栈的老板，陈华年？”

“不识。”

见常籍故意隐瞒，秦广王轻笑：“你曾与润州陈氏行七的姑娘陈华年有过婚约，只是后来你二人分开，陈姑娘下落不明……如今，你找到这位姑娘，想要陪伴她……”

秦广王一面说着，一面观察常籍的神情。见他忐忑不安，秦广王提出问题：“以仙士之身同样可以陪伴她，为何要化为厉鬼吸收魔气？”

常籍俯身叩头道：“请殿下救陈氏一命。”

秦广王拨弄着手边笔架上的毛笔，漫不经心地道：“陈氏杀孽深重，入地狱是不可避免的。”

“刀山、火海、油锅……”秦广王回忆着冥界的十八层地狱，“查明你们的生平，自有判官定夺。”

裕凝旁观这一切，侧头看向殿堂上的秦广王，他正翻着手边的册子。

“那阿谕呢？”她忍不住开口问。

“阿谕……”秦广王颦眉，“是常仙士你的孩子吗？”

常籍猛地抬头，神色诧异。

“这孩子仍靠着陈氏一颗心维持魂魄形态，他既没什么错处，我可以送他重新轮回。“”秦广王翻看着册子，“常仙士，你且讲讲你与陈氏的故事，如何？”

常籍道：“我们不过是这天下苦情人中的一对。”

“既如此，我只能派遣鬼差详查了。”秦广王扔下册子，“牛头马面，将他与陈氏先安顿在鬼界堡，将那个叫作阿谕的孩子送往还魂崖吧。”

待殿内只剩下裕凝与秦广王二人时，裕凝开口：“殿下，我想入酆都城成为无常鬼吏。”

秦广王诧异抬头：“这是为何？”

裕凝道：“我已没有去处，也不想再入凡界受苦，不妨留在酆都。我见与我同行的黑无常大人与我故人极为相像，我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我所寻之人。”

有人帮忙干活，秦广王倒是很开心。他本是后来的阎罗王，手下不比地府其他几位多，如今多些鬼吏，他也好轻松一些。一面能完成师父留下的任务，一面能增添人手，真是两全其美。

他笑道：“既如此，仙户大人的恩情我也就还清了。你既想跟随楼玄尽，我便让他做你的老师，你且帮我地府抓抓生魂，收收厉鬼吧。”

“他是我手下最厉害的鬼吏，与你一样，往日也是凡人。我见他修为了得，又与我同出一门，就央求他为我办事。”

秦广王取出一串金铃铛，道：“这是与我传音的法器。”

随后又掏出空白批票和一堆锁魂链，道：“这是锁魂用的……”

挠挠头，他又开始掏出一堆东西，诸如收集魂魄的陶罐，除去阴气的黄符……

“殿下，我还是去找楼大人吧。”

秦广王顿一下，尴尬地道：“也好。”看着眼前一堆物件，他一挥袖子收入一颗储物珠中，递给裕凝。

“你是叫……赵知吗？”

“那是我在凡界的名字，我如今叫作裕凝。”

秦广王颔首，若有所思地开口：“你如今去替白玉做白无常，至于白玉，也该收拾收拾抬抬官阶了。”

裕凝道谢告辞，离开了森罗殿。刚出殿门，裕凝便看见负手而立背对着她的楼玄尽。

他一改先前的装扮，着一身银丝纹样的锦缎玄衣，墨发由青玉玉冠束起，面如冠玉，美似陈平。

他回头看向裕凝，裕凝试探地开口：“大人是在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