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已经彻底疯了,他揪起沈羽的头发,一下一下往桌角处砸去,后脑勺传来了钝痛,一股湿润的液体从脖颈处淌了下来。
沈羽闷声不响,她没了力气去反抗。左右都是要死的,早点结束这糟烂的人生吧……
她这样想。
意识朦胧间,门外传来了几声闷响。门内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抵住,李昂推了好几次都没能推开,直到啤酒瓶碎裂的声音,他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砰!”
那扇门倏地一下开了,她从未见过李昂那样的神情,本是一张很好看的脸,现在却那么生硬,带着戾气。
“放……开她。”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李昂冰冷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男人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是哑巴啊,现在会说话了?”他啐了一口唾沫,“这是我们自家的家事,你掺和什么?赶紧滚回去。”
“我说……放……开她……”
沈羽的头还磕着桌角,她缓缓向上抬了一下头,大概是想再看得清楚些、听得清楚些。
他真的说得出话了……
李昂纹丝不动,手攥得很紧,手臂的青筋暴起。
沈羽已经没有了力气,她抿着唇,无奈地看着对方:“你走啊,不要管我……”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上前走了好几步,昏暗的灯光被他挡住了,落下了一片阴影。他只穿了件单衣,在阴影之下显得身躯更加清瘦。
男人还没搞清楚他要干嘛,而下一秒拳头就已经落在他的脸上。这个年纪的男生力气虽说也没有那么大,但这一下男人还是没捱住,他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男人舌尖舔了一下唇角,血锈的味道漫了上来。
“靠,老子让你别他妈多管闲事。”男人本来就喝了不少,借着酒劲儿,他再也克制不住火气。
只一瞬间,李昂就和男人厮打在一起。李昂像疯了一样往对方身上揍,他抿着唇,一味的只想拳头落在那人身上,哪里都行,他只要那人也痛。男人的力气很大,啤酒瓶子在李昂的头顶炸开的那一刻,李昂挥舞着的拳头突然停滞在空气中。
男人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欠下的赌债、没有儿子的悲哀、人人厌恶的眼神……他受够了……既然来了个不知死活的家伙,那就好好收拾一顿吧。
他把所有的恨与怨都撒在了李昂身上,理智全无。
他本还想站起来继续,却看到沈羽颤颤巍巍地走过来。
李昂艰难地举起手比划着,忍着骨头间传来的痛:我说了,我可以保护你……
嘴角的血痕被人轻轻擦了去,她的声音颤抖着:“保护我不是拿你的命开玩笑的……”
下一秒,他亲眼看到那个女孩儿“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她极力忍着眼泪,语气极轻地说:“我求你,别打李昂,钱我都给你。”
男人居高临下俯瞰着她,满是嘲讽的眼神,“书别读了,跟我出去,找一份工作,把债还了,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脖颈间的鲜血已经冷了,凝固在皮肤上,变成了暗红色。
见她不做声,男人又抄起一个啤酒瓶子,他踢翻了桌子,啤酒瓶子直对着李昂,“反正我已经不想活了,这小子自不量力,和我陪葬正好。”
沈羽浑身都在抖,四肢冰冷又僵硬,她向李昂那边瞥去,只见他的身上都是血,嘴唇白得可怕。
“你把他打成这样,是想吃牢饭吗?”她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又不是没蹲过,再蹲几年又怎么样?等我出来了,一样不会放过你。”
男人的这幅模样让她恶心又恐惧,沈羽还没有出生以前,他就坐过牢,可是牢狱之灾却没能让他成为一个改邪归正的好人。
“好。”她努力摁住心间涌上的情绪,“我答应你,你也答应我别再打李昂,对你也没好处。”
男人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干脆,当初因为有姓陈的一家帮衬,她才读成了书,那会儿她还太小,带在身边是个累赘,既然遇到了这种同情心泛滥的,他索性就把沈羽丢在这里,反正都有人管,白来的钱不要白不要。
他虽不好直接去拿那两夫妻的钱,但他们总会给沈羽留一些,自己女儿手里的钱,他拿了又怎么样。再说,沈羽是他亲生的,他打也好骂也罢,旁人顶多说几句,总不至于还有个为她出头的,但这一次,偏就是有个多管闲事的小子。
男人沉了脸,他知道沈羽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刚刚酒劲儿上来了没控制住,毕竟还是别人家的孩子,要是真打坏了自己还要赔钱,照这伤势肯定是会进派出所的。
“可以,但我不能现在放他走,必须先绑起来。”男人顿了一下,用凶恶的眼神瞪着李昂,“你最好劝他别报警,处理好了你马上跟我走,我只给你十分钟。”
沈羽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她把校服外套脱下来,帮李昂止住血。
“笨蛋,我不是说了很多遍不要在晚上来我家吗?”哭腔声越来越明显,但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她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不是时候。
趁男人不注意,沈羽凑在他耳边轻声说:“还有力气么?”
“我等会儿推开他,你快跑出去找陈叔报警,然后赶紧去医院,我不想任何人为我受伤,报警就可以了……”
沈羽的声音极低,明明他的耳朵是发烫的,他却一点都感受不到,像是有什么东西扎在胸口一样,有一种刺骨的痛,那种痛已经远远打过于骨头缝里传来的痛。
李昂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去后悔。在他撞开那一扇门之前他想了很多,他知道沈羽为什么要遮掩起自己的伤口,不只是因为那些淤青太过难看,而是她害怕会有人因为关心她而受伤,就像自己现在这样,这是沈羽最害怕的事情。可是他如果不撞开这扇门,如果沈羽真的会被打死在这里,他一定会责备自己一辈子。
沈羽替他擦去眼泪,轻声说:“别哭,我都没有哭。”
她本来在想今天是2012年的最后一天了,明天她要早点起床,拿一点陈叔给的零花钱去给李昂买他最喜欢吃的生煎包,然后笑着说一句:“新年快乐,李昂。”只是没有机会了,她还是没有那样的能力去摆脱这糟糕的人生,命运就是不公,再努力,都是徒劳。
再见了,李昂……
下一瞬,一双温暖有力的大手突然覆上她停滞在半空中的指尖。他的指骨分明,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稚气。李昂的眼睛很亮,眼神也很温柔,那种平和,本不该出现在眼下这样的场景的。
沈羽有一瞬间的错愕,她茫然地看向李昂,不明所以。
男人还在抡着酒瓶子往胃里灌,那扇门再一次被撞开了,只是这一次来到这间屋子的人有陈叔、陈婶、赵阿姨,还有警察……
“别动!”两名警察快速地擒住男人,给他铐上了手铐。
男人摊开手,很老实地配合着,只是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沈羽和李昂,那眼神实在让人惧怕。
“进去了又怎么样?”说着,男人突然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可怖的笑,“小宇,爸爸还会来找你的。”
沈羽的身体颤抖着,满身都是血。下一秒,一个温暖的怀抱突然拥了上来,李昂身上的血锈味混杂着洗衣粉的薄荷香。
“孩子,你们都受苦了。”赵欣一下又一下擦着泪,很是心疼。
……
病房外有人在说话,脚步声几乎从没停止过。李昂睁开眼朝四周看了一圈,由于没看到沈羽,他猛地一个起身,头顶顿时一阵闷痛。
“哎,昂子你快躺下。”刚进病房赵欣就看到李昂坐起来了,她连忙放下手里的粥,扶着李昂,“我就出去买点东西你就这么让我不省心。”
她还真是拿他的儿子没办法。
自从李昂上了初中,他每天都会去锻炼身体,每次赵欣问他,他都是随意扯了几下手指,意思是:我想让力气更大一点。作为母亲,她又怎么会不知道李昂很多个夜晚都守在楼道里,她不是没有劝过,只是李昂不会听的。
那天她郑重地问李昂:“小宇的情况,你陈叔陈婶还有周围的邻居多多少少都知道,妈妈知道你是关心她,早些年你陈叔不是没有报过警,哪次警方不是说家庭内部矛盾就不了了之了?你陈叔陈婶都善良,这么些年一直供着小宇读书,妈妈也愿意去帮她,但是妈妈更不希望你被卷进去受到伤害。”
赵欣的话砸在李昂的心口,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沉默了许久,突然想了一个很危险的办法。
……
“你是觉得沈宇的爸爸把你打伤就会被抓进去?”
看着李昂坚定的点了一下头,赵欣否定地更决绝了:“不行!你是我生的,我怎么能允许你这么伤害自己?”
李昂能理解赵欣,毕竟对于赵欣来说,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昂子,从小我能依着你的都依你,但这件事绝对不行!”
李昂沉默了很久,他走进房间,拿出了一只很脏的洋娃娃。赵欣有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挥舞的手势。
手语传递出来的意思是:妈,她一直不喜欢“沈宇”这个名字,所以我一直叫她“沈羽”,就是羽毛的那个“羽”。昨晚她爸爸应该又回来了,所以她的娃娃被扔到了楼下的垃圾桶,她一个女孩子为什么非要顶着男生的名字?她明明成绩很好,明明哪里都很好,却还是要被班上的同学欺负……
李昂的手没忍住抖了一下:以前我觉得她和我很像,没有朋友,性格孤僻,后来我发现我比她幸福多了,我还有妈妈,再苦再难,你都会很爱我,可是她什么都没有了。体育课她喜欢往学校的天台跑,很多次我都很害怕她从那里跳下去,我怕我没有拉住她。
“昂子……”赵欣的声音微微颤抖。
李昂忍着心中翻涌的情绪,继续比划着:妈,沈羽真的很聪明。她说她的事让我别管,但是她一直都在管我,告诉我一定要努力过好每一天。第一次我站在她家门外听到了他爸爸在打她,可是我怎么都敲不开门,她让我不要哭,现在我已经知道眼泪不能解决很多事情了,可我真的很想帮帮她,况且……
比划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停滞了几秒,但接着又继续动着双手:况且,您瞒着我的,我已经知道了。我爸不是在外地,而是不要我们了对吗?要是换做以前,可能我会很伤心,但在我知道这件事后,除了心疼您更多的是幸运。他只是选择了放弃我这个哑巴,可是我还有妈妈,而沈羽一无所有,还要被那样对待……妈妈,我真的想帮帮她……
这些话要想全部完整的用手语传达出来,需要比划很久。他一边比划,赵欣一边看一边去理解他的意思。直到看到最后一个手势,她再也忍不住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昂子,可是……你想让小羽的爸爸进监狱,妈妈可以帮你啊……”赵欣的眼睛已经红了,她实在不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去冒这个险,如果非要用这种办法,为什么受伤的不能是她呢?
李昂的手颤得厉害:不行,您身体不好,我是未成年,他判得更重。
比划完过后,他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中,再也做不出下一个手势。
妈妈,你怎么会想到让自己涉身险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