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昨儿吹的什么风,消息竟传得怎快”,沈觅轻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就当先打探个底细了。思及至此,她翻身下了椅,“春儿,把我那套花青的襦裙找出来。”
春儿不解:“小姐,这套丁香锦缎的是不喜了吗?”
沈觅摇头,这柔柔黛色谁会不爱?只是倘若扮得这般俏,又缀满这新奇珠宝,样样皆是那孟大人意料中的模样。
她偏不。
走到梳妆镜前,沈觅摘了那夺目吊坠,换上只青色步摇。盘着的繁杂发髻也松下,只让春儿在后脑勺轻拢了个半髻,简洁利落。披上那抹花青后,春儿霎时明了,她合起手夸赞:“小姐,当真有仙侠风范!”
沈觅好笑,只是那弱身子又咳了几声,才道:“未得仙侠身,先起仙侠心了。”
推开门,外头的天空阴沉沉的,灰云压着了整片宅院,又闷又湿,直叫人喘不上气。沈觅撩了把头发轻叹:“下雨吧,下雨就好了。”
孟州自是不能来小姐闺院的,沈觅带着春儿前往会客的正堂。路过肖樾行所在的偏院时,正巧撞见那人正赖在那美人靠上小憩。
剑客的耳朵是真神,沈觅堪堪瞅见他的发梢,肖樾行就立刻睁了眼。沈觅并没有偷窥的羞耻感,即使心情再烦闷,她还是朝对方浅浅一笑,随后毫无留恋的离去。
肖樾行盯了会儿那纤细的背影,突然挎好剑,一跃便上了那飞檐。
提起裙摆上了正堂,里头立着一个庞大身影,正背着身,坦荡荡的晃在正堂中央。脚步声是明显的,但那孟州却似是未察,只是挺着个圆肚在那踱步。
肥头猪耳的这都听不见。沈觅在心里咂嘴,开始有些怀念肖樾行的机敏。
能怎么办,这个年代讲究的就是个尊长。沈觅面色不显,响亮唤了句:“孟大人。”
孟州一副才发觉的模样转了身,这人脸大如盘,上头好比裹了层油。“沈小姐,真是许久未见啊,出落成大姑娘咯!”孟州笑着伸出手,似是想揽过来。
沈觅一惊,连忙躬身鞠了个礼避过,“多谢孟大人记挂。”
孟州的手落了个空,悻悻收了回去继续揉着那佛头青杭绸下的肚子。但他依旧眯着那缝眼,贪嘴道:“沈县令的独女自然该记挂,但记着记着给记歪了,竟不知如今成了此等模样,哈哈。”
沈觅扯出抹笑,她抬手指向侧边的椅子,“孟大人请坐。”孟州似是对沈觅的礼仪满意,也不客气,直接转身掀袖坐在那侧边最里头的椅子上。隔了个小案台,靠门这侧还有张椅,孟州眼神瞥了过去,似是示意沈觅坐他身侧。
里尊外卑,孟州压根不是想给她沈觅下马威,纯粹是瞧不起她一病弱女子。
春儿咬着牙,思索着是否发作。沈觅只是盈盈一笑,大步走向那里头中央的雕花软榻椅。这椅左右各一只,家主的位置。沈家夫人走得早,这女主人之位沈觅这次是要了。
她拂袖坦然入座,理所应当的让旁人一时挑不出问题。
沈觅看着那呆脑芝麻官,笑得灿烂。“春儿,家里来客了也不知道上些糕点和茶水,快去看看伙房里有何现成的,赶紧上了!”
没有茶点说不过去,但真给这孟货寻来稀罕物也不乐意。沈觅这番话看似贬着下人,实则给下人应付吃食造了台阶。春儿算半个人精,听闻此话立刻藏笑鞠身道歉:“小姐教训的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算是出了口气。春儿想着,溜烟跑出了门外。
再次望向孟州,那人此时已神色微变。沈觅心里乐,继续编排:“孟大人,是我管教无方。看您应该胃口不错,此时也该饿了,下人立刻去准备些吃食,别怠慢了您。”
这话听得不得劲,孟州望着沈觅那乐出的尖牙感觉有些冒汗。但这女子他是晓得的,深闺小女,自小体弱多病,诗书习得一些,除了副好皮囊,其他倒是平庸了。这么想着,孟州也没把那股挫败放在心上,只当是这女子愚笨又莽撞,他讪笑说教道:“沈小姐久居深院,不懂这接人待物的礼数可以理解…就像方才,孟州认为您还是落座于客人身侧较为妥当。”
沈觅歪头,似是疑惑:“有些事我确实不懂,请问孟大人是爹爹的什么人?”
孟州微顿,答道:“孟州是北都县县丞,与沈大人共事十余载,算得上是知己。”
沈觅闻言心头冷笑。县丞,不就是个副职。那孟州也自知位分低,还给自己按个“知己”的名头,妄想把身价抬到沈绍华那阶,反正就是得寻个理来压她这女子一头。
沈觅哪是肯吃瘪的主,决心装傻到底:“噢,原是孟县丞,爹爹的副使。”
孟州扯扯嘴角,补充了句:“情同手足……”
“孟大人与我爹爹可有亲缘?”
“这倒不是,只是……”
“那孟家和沈家归属两家?”
“是,但……”
“那孟家可与沈家一般品阶?”
孟州不再笑了,他假借口渴抿了口春儿刚端上的热茶,结果被烫得一哆嗦。他皱眉嚷道:“谁备的茶?不知得先放温了吗!”春儿不情不愿的道了歉,上前撤了茶水。
孟州嘴里念念有词,将下人来回数落了遍。本以为刚那茬过了,他绷着脸回头,发现沈觅竟还挂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盯着他,她问:“孟大人,如何呢?”
属实没招了,孟州扯出个笑:“那自然是比不上沈府的……”
沈觅恍然大悟,“原是这样,我说呢。方才孟大人示我坐您外侧,还以为孟家背景了得,礼数不周怠慢了您,如此这般我便放心了。”
孟州悟了,原来方才的种种不适确实是沈觅的有意刁难。他瞥了眼那主位上倚靠着的女子,眼尾微垂,唇角似笑非笑,神态慵懒。纯白的皮囊,黑透的芯子,这沈觅怎和旁人口中如此不相像。
他这会儿是真口渴了,侧身伸手寻着茶杯,这才发现前面叫下人收了去。沈觅欣赏了会儿他尴尬的神情,而后贴心说道:“春儿,没见着客人渴了吗?还不上茶?”
骂的是春儿,臊的却是孟州,此时距离他嚷着撤茶不过一分钟。这主仆俩一唱一和,原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孟州大口饮着茶水忿忿想到。
本想喝口茶降暑,谁知咂咂嘴巴竟品出股涩味。孟州皱眉:“这是何茶?怎这般寡嘴!”
沈觅羞涩一笑:“茶叶是爹爹捎回来的碧螺春,但顾虑着当下这时节,只好一道茶叶多几泡了。孟大人,您能理解吧?”
沈绍华的茶叶自然不能说不行,沈觅搬出的理由也让人难以反驳,孟州只好咽下碎牙,低声道:“沈小姐有心了……”
沈觅通体舒畅,也懒得再装,便微微侧身用手支着脑袋问:“孟大人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孟州可算回过神来,前面被两婆娘一通乱搅差点忘了正事。想到这,他居然露出个笑,脸颊上挂的两坨肥肉被扯横开来,像坨案板上的豚肉。他说:“孟州此次前来是受沈大人所托……”
沈觅微眯起眼,毫不避讳的与孟州那试探又滑腻的眼神相撞。孟州这次却是笑意未减,只是低头移开眼神,似是谦逊。
“应沈大人之意,孟州前来教导沈小姐经商之道。”
春儿一惊,抬头望向主位上的小姐。沈觅身影未晃,依旧倚着扶手,轻拢着的发丝慵懒的搭着,她轻轻吐出二字:“为何。”
孟州拱手,“沈大人昨日听闻,沈小姐管事第一天便遣走了三位红倌人,又放话说妄想在明玥楼接待平民,属实担忧,便命在下为师,领沈小姐上道。”
沈觅冷笑:“我的馆子,遣走几个姑娘还不行了?”
“不是不行”,孟州努力笑得含蓄,但脸却是红透,变得像块豚肝。他道:“只是这青楼向来都是县衙、公家的产业,里头的倌人自然也是公家的财产,您如此随意的遣走,连赎金都未收,属实不合理。”他那泛着油光的眉头假情假意的皱起:“您这样,沈大人也不好做……”
沈觅确实被气着了,她直了身厉声道:“财产?人与物岂可相提并论?你若论赎金,那帮姑娘又有多少身家来付?别怪我打听,据我所知,姑娘们每月扣掉吃食等费用,分到手的月俸不过几十文钱!若来月事超过三日不接客,第四日便开始倒扣工钱,卖身一月,竟够不起孟大人此时手里一块糕点!”
突被点名的孟州呛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放下了刚捏起的茯苓糕。他弹了弹外袍上的碎屑,死不悔改:“沈小姐和诗书呆久了,难免异想天开”,孟州笑了,略带嘲讽:“沈小姐不妨多出去走动走动,问问这世间何人不知道主奴有别?既然签了契,就是奴!就是私家财产!我孟州可没虐待她们,有吃有住,如今也活得好好的,还有何不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