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越同幼时尚且缺乏有关梁观德的记忆的时候,亲戚邻里时常慈爱地盯着他的脸说道:“这孩子和他爸爸长得真像,将来肯定也是个大人物。”当然,后半句话格式不定,但一定有前半句话做铺垫,就好像他的脸是什么绝佳通行证,能带领他走向美满幸福的新世界。
直到他有了自己的审美,能从胖瘦不定但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的面孔里,判断出遗传所带来的相似性时,他问躺在躺椅上气定神闲的刘宿微:“我不是长得更像你吗,为什么他们都说我像别人。”
刘宿微被嘴里的水果呛个半死,咳嗽好半天,首先郑重其事地跟他强调:那不是别人,是他亲爸,不然让外人听见准保起场腥风血雨。其次才正面回答他刚才提出来的问题。
“男人都喜欢听别人说儿子像自己,好像这样才显得后继有人。”刘宿微想了想,无所谓道:“毕竟你爸有钱,找他办事的人多了去了,谁还不知道投其所好呢。”
梁越同一知半解:“那你听了不会伤心吗?”
在方方面面都被忽视得干净。
刘宿微笑了笑,满是不在意地摸着他的侧脸:“你过得幸福就行了,其他的,管它那么多做什么。”
梁越同听得无言以对,心想他妈真是心胸开阔、气度不凡。
不过刘女士的广阔胸襟还没能维持几年,因为家庭的温馨平静太乏味了,不足以让一颗被灯红酒绿驯化的心感到刺激,梁观德又开始迷恋起外面的花花世界。
刘宿微不在乎自己正式夫人的名头,但是不能容忍有人危及到自己宝贝儿子的地位,于是开启了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盯岗日常,以防有私生子的诞生。
若是梁观德知道她心里所想一定大呼冤枉,毕竟他虽然迷恋美色,但格外重视面子,并不考虑让自己未来的继承人盯着个私生子的名头招摇过市。
可惜俩人同床异梦,心意也并不互通,终于在这样高强度的紧张中,梁观德没被逼出精神衰弱,刘宿微却落了一身心衰体弱的病。
后来有一天,因为忙着阻止他跟别的女人开房,刘宿微在往酒店驶去的路上出了车祸,抢救无效去世了。
而梁观德呢,可能因为刚提起裤子,人还浸在满身腻汗里,就接到了妻子出事的消息,好好一个美中男,霎时被吓短半截,此后勉强消停几年,终于于前段日子“旧病复发”。
所以梁越同虽然名义上还有个爹,但实际上已经算是孤家寡人了。
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独生子,也不在乎有没有那些个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因为那他对那些事情并不抱期待。
但是昨天在饭店又提到那个话题时,梁越同还是心神恍惚,因为无时无刻不有人在提醒他那栋房子要易主了,他名义上的家即将成为别人的居所。
他躺在床上昼夜难眠,翻来覆去时脑海里都是“做梦,想都别想”的回复,直到凌晨三四点才勉强入睡。
就这样,在意外频发中,开学以来的第一次月考还是如约而至了,整栋教学楼严肃静穆,树上歇息的麻雀在途经此地时都面临着“严禁喧哗”的禁令。而两门科目之间的那点自由活动时间,被试卷考题和并不理想的答案冲击得体无完肤的少年人,也没有太多聊天的闲情逸致。
下午六点半,最后一门科目终于结束。
遭受一整天精神折磨的考生顶着仅剩的血条回到教室,抬望眼,就是满黑板的国庆作业,当即两眼一黑,只觉人生无望了。
杨叙把鼓鼓囊囊的书包背在肩上,正默默地等着教室后侧收拾书本的梁越同。
“老杨老杨,”崔渐东突然裹着尘土火急火燎地冲来,亢奋道:“走,咱们去搓烧烤,其他人已经先过去了。”
杨叙觑了他一眼:“不去,没兴趣。”
崔渐东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吃饭你都没兴趣,怎么着,放学有约了?”
杨叙不想搭理他这种三言两语就能扯到早恋上的蠢货,于是选择保持沉默。
可惜崔渐东摘了眼镜后人畜不分,可想而知眼力见于他更是浮云。眼见杨叙闭口不答,竟真的以为自己摸到了终极大奖,秉持着求索的精神态度穷追不舍:“我靠,是不是让我猜对了——你别开口!让我猜猜是谁……咱班没看到可以嫌疑人,难道是隔壁班班花?”
杨叙:“……”
他觉得自己再不开口,流言就要奔向全宇宙了,于是干脆利落地给他屁股来了一脚。
崔渐东挨了顿揍还嘻嘻哈哈:“力度没变,攻击方式也没变,如假包换的原装。”
他说的并不清晰,只暗戳戳地点明杨叙今天的心不在焉,搞得杨叙大吃一惊,刚想感慨这二货何时生出的玲珑心肠,就听见他贱嗖嗖道:“哎呀,失恋而已,谁都经历过,那些伤痛很快就过去了,你别想不开。”
杨叙:“……有病。”
梁越同把后面小铁柜子里的书本搬回座位旁,除了假期作业外又捡了几本习题册塞到书包里,正准备打道回府,就看到杨叙站在原地一脸铁青,旁边跟着个风火轮一样来回转的崔渐东。
开学以来,他经杨叙的介绍认识了挺多人,逐渐能将大部分人的名号和各自的脸扯上关系,不过还是跟杨叙相处得最多,与其他人的关系也暂且止步于眼熟。
他跟崔渐东点了点头,充当问好,对杨叙说:“我收拾好了,咱们走吧。”
眼看杨叙正准备答应,崔渐东眼珠子一转,用自己为数不多的脑细胞思索出新的套路,调转方向直捣黄龙。
“兄弟。”他凑过来:“小杨儿要跟我们去吃烧烤,位置有限先到先得,要不要加入我们?”
他想的十分明白,杨叙最近围在这哥们身边一天二十四小时的转,饿出低血糖的蚊子都没他会惦记人,只要搞定这哥们,杨叙那边自然不是问题。
杨叙骇然,想不到崔渐东竟然背后耍阴招,恨不得当场给他脑袋捶进肚子里。
经由昨天一事,他现在处于“十年怕井绳”的过激阶段,总觉得任何社交场所都潜伏着危险,恨不得闷在家里,当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
梁越同没回答崔渐东的问题,目不转睛地盯着杨叙:“你要去吗?”
杨叙果断摇头:“不去。”
崔渐东:“你俩能不能给我点存在感。”
结果显然是不可能的,不过就在梁越同和杨叙确认完准备回家时,混兄弟风驰电擎地跑来了。
“杨叙,”胡文喊住要走的两个人:“快走啊,都在等你了。”
杨叙:“我今天就不去了,你们玩的开心。”
胡文明显没想到这个回答,愣了两秒:“你怎么最近变得这么宅,都不参加我们娱乐活动了。”
杨叙刚想说“哪里有那么夸张”,就听到崔渐东哼哼点火:“可不是吗,暑假末的时候就没把你喊出来,上周末拽你去吃火锅,你又没同意。”
暑假末指的是崔渐东去杨叙家补作业的那一次,至于上周末,纯粹是因为在梁老师无时无刻的视线谴责下,杨叙心里有愧,不敢外出。
他摆摆手,试图敷衍了事:“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今天有事呢。”
胡文兄弟不肯罢休,连连逼问:“你说有事就有事了?不管,今天就是天塌了,你也得出来吃顿饭。”
崔渐东紧随其后,加大火力:“就咱们几个玩的好的,又没外人,你害羞什么?”
杨叙被说得左右为难,心想:“害羞个毛,我纯粹是因为昨天闯了大祸,这会儿自请禁足呢。”可惜他有苦说不出,只能在心底暗自踌躇,犹豫不决地思考对策。
他惆怅地看了梁越同一眼,希望他施以援手,可惜他那眼里的情绪过于复杂,梁越同以为他被说得心动,但是碍于自己在侧不好推脱,于是主动道:“要不你去吧,我自己回家。”
“那怎么行!”杨叙回绝地干脆,然后才在一群诧异的眼神里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欲盖弥彰道:“先来后到,我都答应你了,不能失约。”
梁越同沉默了,那点失约所带来的影响微乎其微,并不让他十分在乎,怎奈杨叙总觉得这是桩要事,好像自己是押送犯人的衙役,松懈一刻就交不了差。
梁越同开口:“要不……咱俩一起去?”
他刚说完就有些后悔,因为对面俩二货在听到这句话时,心里同时升腾起一句“有戏”,在两道灼灼目光里,梁越同突然想到了饭桌上的热闹程度,以及要和一群并不相识的人打交道的麻烦。
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都收不回来了,他默默闭上嘴,又把选择权抛了回去。
杨叙踌躇未决:“真的?”
梁越同心想:“后悔了你信吗?”
不过脑袋仍然点头,嘴巴仍然说道:“嗯。”
于是在两道越发期待的眼神,和刚才肯定的话语中,杨叙犹如犯人蒙赦,终于下定决心坚决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