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深夜十二点。
梁越同从浴室出来,带着一身雾蒙蒙的潮气栽倒在床上,仰着头看天花板。
房间空旷,木质家具隐隐散发着腐烂陈朽的味道抢占先机,空气中也满是灰尘涌满鼻腔的窒息感,老房子空置多年,孤独恍若暗地环伺的蜘蛛,将曾经的烟火气和人情味儿围困茧中,留下一团空荡荡的死气。
顶灯的光芒刺眼,他看了会儿,觉得眼睛有点酸涩,随手拍灭了床侧的开关。各种负面情绪轮番倾轧后,躺在宁静之中,有一种很松泛的疲惫飘了上来,冲刷着四肢百骸,让人昏昏欲睡。
意识在梦境和清醒间犹豫不决,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隔壁二层小楼的房间还亮着灯,明亮的光线被距离剥削,剩下一点薄雾似地罩着眼皮。
好像是隔壁,梁越同闭上眼。
这么晚了还不睡,有什么好熬的……
还没等他思索清楚,微弱的意识已经被睡意吞噬殆尽了。
可能是因为对于新环境的下意识排斥,睡梦并不安稳,勉强持续到凌晨五六点,天刚擦擦亮时便陡然中断。
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梁越同在床上侧了几个来回,呆在空房子里没事干,他干脆换好衣服,打算在居民区附近的街巷转转。
居民区的称呼喊起来很笼统,实打实地走过一遭,才发现是块很大的空间,梁越同没注意方向,遇见顺眼的小路就拐弯,还真被他走了出来。
站在小路和市区街道的交叉口,比下午时分清爽许多的空气迎面扑来,街道还没彻底步入早高峰,寥寥的车辆在宽敞道路上异常稀疏,世界万物都还挣扎在沉睡和苏醒的边缘。
梁越同搭着件薄外套,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走到十字路口附近,行人簇拥在街口等待红灯转绿,梁越同也停了下来,和人群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
右侧贴着墙壁处,有辆改装后的推车刚支起早餐摊,老板低着头忙碌,旁边已经围了不少人。
人多的地方总是格外有意思,梁越同向道路里侧走了两步。
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见到一个长得很抓眼的帅小伙都忍不住投注好奇的目光。
老板在老式铸铁鏊子上浇好面糊,顺着一个方向摊开,趁着面糊凝固的间隙,问他:“小伙子,在那里站多久了,要不来一个尝尝?”
梁越同说:“我手机坏掉了,没办法给您扫钱,算了吧。”
“哎呦,一个煎饼而已,又花不了几个钱,就当姐请你的。”
老板将打包好的煎饼递给旁边的顾客,问他:“有没有什么忌口,香菜小葱要不要?”
“没有忌口。”梁越同笑起来:“您随便放就行。”
听到他这么说,老板也没含糊,往煎饼里加了满满的馅料,装进袋子里鼓鼓囊囊的:“这附近好像在搞什么文化展,现在小年轻就好一些东西,我也搞不懂——你也是过来旅游的吧,怎么出门一趟还把手机摔了?”
梁越同:“运气不太好,刚来就摔了一跤。”
“您怎么看出来我不是本地人的?”他问。
老板冲他笑,皮肤黝黑暗淡,风吹日晒的脸上遍布斑点,笑起来时眼尾处还有细小纹路:“我看你年纪不大,还没毕业吧?这会儿学校还在放暑假,学生们也不乐意早起。不然你看后面这条街,凡是这个时间点出来的,不是上班就是来旅游的。”
梁越同笑笑:“原来是这样。”
“咱俩也别闲聊了,你快尝尝味道怎么样。”老板催促。
梁越同说了声“好”,后退了两步,和墙壁保持着一米远的距离,边看重新陷入忙碌的老板,边吃着手中的煎饼。
偶尔有些熟客来购买,和老板闲聊两句,然后拎着热气腾腾的煎饼匆匆离开。晨风擦过眼皮,已经不怎么凉爽了,郁热的空气蛰伏在混凝土和砖瓦缝隙中蠢蠢欲动。
那个煎饼份量挺大,吃完后胃部沉甸甸的。梁越同道谢完又跟老板询问了附近最近的手机店,然后辞行离开了。
手机店位于商业街,梁越同等了一会儿,还没到营业时间就有人来开了门。
推销员原本试图给他讲解各个机型的差异和优势,却见梁越同径直略过展示柜,已经选好了。
刷卡付完款,推销员正准备将未拆封的手机装进购物袋,听见面前的顾客问:“有没有取卡针?”
他先是一愣,动作麻利地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取卡针递过去,同时还颇有眼力见地搬过来把椅子:“您请坐。”
梁越同说了声“谢谢”,然后捅开卡槽,将手机卡转移到新的手机里,先把一些常用的软件下载回来,微信登录成功后,界面上方的圆圈旋转着,随即跳出一堆消息。
基本上全是梁观德发过来的,他大致扫了一眼,发现那些长篇大论都打着父爱的招牌。
真是奇怪,梁越同的视线扫过那些文字。
不过两日光景,曾经因为这些话语而掀起惊涛骇浪的内心,如今却没有一丝波澜,好像他那些破裂的期盼、迸发的焦灼,统统被熨烫平整,成了补丁,暂且止住日益增长的裂缝。
梁越同重复着刚才的路线,再次找到刚才那个路口旁的煎饼摊,老板还是挺忙碌的,轻车熟路地重复着操作,应对着顾客繁琐的要求。
等到微信付款的提示音响起,老板抬头看了眼,视线落到他脸上时有些惊讶,然后冲他笑:“这么快就买好了?”
梁越同回笑:“嗯,确实挺快的。”
“买的什么型号的呀,价格怎么样?”
“型号没换,和原来的一样。”梁越同说:“还挺贵的,本来计划去周遭城市玩一圈,估计要泡汤了。”他没说自己兜里揣着卡,好像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旅游时摔坏手机的倒霉蛋。
老板一阵唏嘘,两人随口聊了几句,梁越同又站回原本观察的位置,看着周遭人来人往。
市中心的街道遍布熙攘喧闹的车潮和人群,往远点的地方看,天际处薄雾似的暗色融化了,在夏日的催化下蜕变成更亮眼的蓝白。
所有人都被繁琐庸碌的生活绊住脚步,在固定的一亩三分地里活动,偶尔的一次远行都需要苦心积虑地筹划很久,还往往事与愿违,努力都付诸流水,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和时间去关心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待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却不会再有人耳提面命地打着为他好的幌子,强迫他接受那些所厌恶的人和事,逼迫他走不喜欢的路,他在这里,完全称得上自由。
前所未有的松泛随着呼吸钻进他的身体,凿开他的每一个毛孔,往里填充着称心的情绪。
随心所欲,多遥远的词,梁越同突然没由来地想。
既然如此,那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这里呢?
——
杨叙睡醒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十二点了,他打了几个滚,然后泄气地摊开四肢,止不住地发愁。
马上就到午饭时间了,他一会儿要不要下去吃饭?
下去的话,看到隔壁那张面无表情的臭脸就生气。
可是不下去的话,他总不能连着吃好几天的外卖吧?
想到兜里所剩无几的零花钱,杨叙发出一连串叹息,磨蹭了半天,才趿拉着拖鞋进了洗漱间。
水龙头流出的凉水被捧在掌心,泼到脸上时激起一阵战栗,杨叙的脑袋登时清醒了,随着逐渐明晰的思维活跃起来的还有一个想法——
干脆让周阿姨给他开小灶得了。
说干就干,他拿起毛巾随便擦了擦脸,然后就往楼下跑。
昨天摔伤后的位置原本只是顿疼,经过一晚休憩,非但没有好转,反而牵扯着周围的皮肤都在隐隐作疼。在平地上走路时还并不明显,然而动作幅度大起来的时候,简直牵扯着腿部的整条筋脉发软。
这也太疼了吧……
杨叙龇牙咧嘴地扶住扶手,悲愤地想:最好别让我遇见隔壁那个聋子。然后半弯下腰揉了揉腿,缓了会儿,才慢慢地走下台阶。
谢天谢地,隔壁的聋子没在,随之消失的还有平常喜欢坐在客厅看电视的杨平。杨叙心中纳闷,在房子里挖地三尺,愣是没看到人影,反而是在厨房忙碌的周阿姨走了出来。
“小叙,你在找什么呢,马上要开饭了?”
杨叙往厨房里也瞅了眼,还是没看到杨平,终于确认这个家里只有他和周阿姨两个人、外加一条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懒狗的事实,他没忍住好奇,暂时忘掉了昨天的不愉快:“周阿姨,我爸没在家吗?”
周阿姨回答:“你爸爸出门去了,具体去干什么,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早上接了个电话,那个人问他附近的家具城在哪里,电话刚挂完,你爸爸就出门去了。”
去家具城除了买家具还能干什么?杨叙坐在餐桌前,塞一口饭菜就在脑子里琢磨一句。
没听说周遭邻居有人要搬家啊?
难不成是婚房布置?
那也不应该啊,他爸同事好友的孩子,大多数跟他自己处于同各年龄段。
这些都不是,那还能是干什么?
还没等他罗列出个所以然,答案自己跳到了他眼前。
下午两三点左右,一辆小货车驶入宽敞平坦的巷道,嗡嗡的响动逐渐平息,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杨叙家旁边,同时后面还跟着辆黑色轿车。杨叙推开窗户往外探头,视线还在空中漫步时,轿车后排的车门就被人推开了。
杨叙定睛一看,险些没背过气来。
怎么又是这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