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径直向勤政殿的方向走去,杨柯望着他在雪中的背影,身躯刚硬挺直,足下的印迹仿佛勤政殿内,那些累牍木简被烈火炙烤后留下的烧痕,记录着此刻他心中的煎熬。
“小顺子,殿下这次又要去多久?”
“多久奴才也不知啊。不过,听李公公说,陛下今日的心情就跟这天气一样,冷冰冰的。”
雪花落在脸颊上的凉意,让宇文泰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个大雪天。
带领一千精兵攻打柔然的章擎被父亲罚跪了整整一夜,可是这场仗明明是大夏打赢。雪地里,章擎的盔甲上覆了厚厚一层冰雪,仿佛老天也在心疼,为他披了一身雪毡。
“擎哥,为何不去跟舅舅解释明白?”宇文泰蹲下身,伸手为他拂去肩头白雪。
“父亲总说生死自负。”章擎眼睫上的雪花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而落,他望着远处的大帐,声音裹着寒气,“阿泰,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学骑马,爹什么都不做,只是把我们扔到马背上,即使摔断了肋骨,他也无动于衷。”
宇文泰沉默良久,喉结动了动:“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明白这个道理吧。”
章擎无奈一笑:“可如今,我在践行此理,他却不认账了。”
深夜军帐中,章满检查着宇文泰的沙盘推演。“王帐不在北麓,”章满将青铜兵符擦过沙盘边缘,代表柔然主力的阵列往西推了半寸,“雁门城最重要的就是水源,取水点三箭之地,才是敌军中枢。”
宇文泰望着沙盘上重新排布的局势,问道:“舅舅为何如此熟悉雁门城的地形?”
章满的指尖划过自己额角的一道狰狞旧疤:“这疤是当年我为陛下挡过的那一箭。若不是我坚持要攻打雁门城,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恐怕就是别人了。”
宇文泰望着舅舅的背影,帐外风雪呼啸,舅舅的叹息混着炭火的噼啪声传来:“擎儿的倔,像极了我。”
这时,宇文泰才敢问出心中疑惑:“擎哥并未打下败仗,您又为何要他罚跪?”
“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章满的视线穿过帷帐,落到了外面的雪幕中,“他这次是逃过了一劫,下次呢?”
“可他单枪匹马闯进敌营,此等勇猛之举难道不值得鼓励?”
章满喝道:“未筹粮草,未通军机,仅凭血气之勇就敢孤军深入。这不是勇猛,是拿万千将士的命当儿戏!”
宇文泰攥紧袖中拳头,仍坚持道:“也许擎哥心中自有盘算。”
章满负手回身,如炬目光射进宇文泰的眼底:“泰儿,在战场上,没有‘也许’二字可言!”
自从那日以后,舅舅与擎哥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宇文泰一直心存疑惑,若是为着此事,他们也不至于到剑拔弩张的地步。擎哥从前也同样做过鲁莽冒失的决策,舅舅惩罚过后便好了。可这一回,却怎么也好不了。
直到他看到了擎哥帐中的一个女人。
“阿泰,她叫容徽。”宇文泰顺着他的笑意望去,一个身着石榴红裙的女子欠身向他行礼,她脚上的翘足履并不合脚,微颤的手指透露着她的紧张。
“容徽,”宇文泰默念起这个汉人名字,可她深邃的眉目分明来自国境线的对面,“她是柔然人。”
章擎一把执起容徽的手:“柔然有什么好怕的,既然她愿意跟着我,我就信她!”
原来擎哥是为了她才会冒险前往敌营。
那时他和舅舅一样无法理解擎哥的行为。为了一个女人,将自己和军队陷于千钧一发之际,岂不荒唐?可他不得不承认,那轻蔑底下还有一丝羡慕。因为他分明地感受到,轻飘飘的爱情居然有如此磅礴的力量,可以让擎哥不顾一切——他已经先自己一步,成为了当年二人希冀的样子。
年少时,宇文泰总喜欢和擎哥较量谁更勇猛。有一天夜里,两个人偷偷牵出舅舅还未驯化的突厥战马,比谁先在马鬃着火前解开缰绳。章擎被疯马甩下背脊的次数和他一样多,但最后马鬃燃起的刹那,他想起了麟儿在三年前入葬时的那场大火。
片刻的犹豫让他被暴起的战马重重甩落在地,背上传来的剧痛清楚地告诉他——他输了。
军帐中,他望着擎哥看向容徽的眼神,好似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宇文泰心底忽然一动:何时他也能像擎哥一样,遇到一个让他心甘情愿抛掉所有的人?
后来,他和章擎一同上阵,二人背靠背迎敌时,他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只有在这个时刻,他再也不用顾虑身后,只需凝视眼前。
冰湖裂缝间,擎哥用身体为他挡住落石,鲜血浸透了铠甲,但擎哥的脸上仍是笑容:“小时候你偷穿我的盔甲,如今看来,这盔甲还是不合身。”可笑容还没过一个来回,下一批流箭已经赶不及地向他们飞来,擎哥一个用力支起盾甲,将他们护在那一方天地里。
此刻,铅云压顶,苍鹰盘空,柔然骑兵如浪潮涌来,凝成铜墙,大夏银甲似霜刀林列,结成铁壁。两军列阵对峙,彼此怒视,逼得狂风只能困在两堵高墙间躁动翻滚、打旋转磨。
待到箭矢停止了叫嚣,章擎挥起长枪,刺破霜风,朝天呼啸:“兄弟们,杀!”
千百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仰头怒号,呼声冲破了牢不可破的铁墙,震荡在天地之间。马儿也被这声音所震撼,扬起脖颈,鬃毛烈烈飞舞,撒开四蹄,放肆狂奔。
长枪擦破空气的声音点燃了他的血液,宇文泰彻底融进了这磅礴之中,他已经不是自己,而是军阵中的长矛,刺向敌人的飞箭!
大雪毫不留情地覆压着天地,终于抹去了他心底最后一块见不得人的阴影,那是来自身后皇宫中的暗斗、构陷。但是现在,整个世界都是白的,只有剔透、只有干净、只有他们,一人一马一枪,在这一原素白上泼墨挥洒着少年意气,肆意发泄着男儿血性。
那一仗,大夏击溃了柔然,终于夺回了失去的领土。
那一晚,篝火燃烧了一整夜,酒香与欢笑从未断绝。
深夜,宇文泰走近大帐时,望见舅舅独坐在烛光下,手里的磨刀石打磨着一套盔甲,上面那块裂缝,正是冰湖上的碎石砸到擎哥的右肩留下的痕迹。那会儿他才察觉到,舅舅的两鬓也和他们一样,不知何时覆上了雪花。
“殿下,请进。”李公公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拉回。面前的毛毡大幕拉开,父皇殿中的龙涎温香扑面而来,提醒着他整个冬季的祁寒。
从麟儿口中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其实他并不惊讶。治理兵部的这几年,他早已察觉到蹊跷。
擎哥接手虎符以后,前线近年出现连连败退的境况,以他对擎哥和军中将领的了解,并非是军队之责,其中一定有某个原因,导致大夏接连败于柔然。直到影刃阁在京城出现,他命麟儿跟踪调查,才发现刘生的手已经伸到了柔然。
但真相远比预想的更不堪。直到亲眼目睹那些书信后,宇文泰才不得不面对心底里那个最不愿承认的答案。
他不明白,舅舅曾经和刘生一同横渡渭河,一同征战沙场,他们饮过同一碗军中酒,躺过同一片荒野乱坟。是什么让舅舅将手中的长槊转头对准了同袍?是什么让他弯下了曾经笔直的脊梁!
但无论他明不明白,章家必须要付出代价——刘家便是章家交出的第一滴血。
果然,刚一回宫,勤政殿那边便来了动静。只不过这一回,父皇将剃下这颗坏死肱骨的刀递给了自己。
宇文泰走进殿内时,皇帝正赤着脚、科着头,斜倚在垫上,连冠冕都未戴,仰着头喝着酒。面前几只硕大的铜爵整齐地铺排在案上,每一杯酒都已注得满满当当,表层甚至高高弓起,再加一滴,便必然四溢。
皇帝摩挲着铜爵边缘的花纹,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泰儿,你知道,告发刘生的密案是谁呈给朕的吗?”
宇文泰垂眸沉声道:“想来当是七弟。”
“不错,看来你手底下的逍遥居没有白忙活一场。”
宇文泰骤然跪倒在地:“父皇恕罪!”
皇帝叹了口气:“你们都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办起事来,也不会跟父皇商量了。”
“逍遥居一心一意为大夏朝廷办事,并无二心。”
皇帝笑着扶他起身:“你先起来,弄得像朕在审问犯人似的。”他凝视着宇文泰的神情,“你做事,朕放心。这么些年,逍遥居为大夏办了不少好事,朕欠你们一个嘉奖。”
宇文泰垂首作揖道:“逍遥居不敢当。”
“有些事情,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皇帝脸上的笑意逐渐隐去,语速放慢了些,声音也轻了下去,“不过,他是朕的儿子,也是你的弟弟。若他去了柔然,想必是你我都不愿看到的结局。”
宇文泰这时才抬起眸子:“父皇说的正是儿臣心中所想。根据逍遥居的情报来看,伯喻尚未酿成大错,他能为父皇呈上密案,证明其心还是在大夏这边。”
“你们知道多少?”皇帝的目光终于显出凌厉。
“影刃阁目前由阿揽延控制,他与赛罕在柔然朝中势不两立。当今柔然的大部分兵权在赛罕手上,一旦勾结大夏的秘密被揭露,想来赛罕也会势力大伤,兵权很有可能被阿揽延拿下。这是影刃阁的目的。而伯喻的目的,应是为大夏铲除余孽,肃清军政。”
皇帝轻叹一声,望向殿外的黑夜,“人心如良苗,得养乃滋长。朕当年犯过错,对伯喻始终有愧。不希望看到他因为过去的事走上歧途。”
“伯喻多年来襄助父皇理政,于工部兴修水利,于户部革新赋税,以老七的忠诚与才干,儿臣实难相信,他会做出忤逆大夏之事。”
皇帝缓缓转过身去,行至案边,“泰儿,朕老了。这座江山,总有一天要交到你们手上。”
宇文泰蹙眉低声道:“父皇……”
“趁着朕还有点儿力气,能多帮你们铺几步路,便多铺几步。朕最希望看到的,是你们兄弟二人其利断金,把宇文一族的江山延续下去。”
宇文泰看着父亲已经逐渐佝偻的背影,心里突然感到一阵悲凉,“儿臣和老七皆是忠心耿耿,定会延续父皇的心愿。”
“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他指着桌上的欹器,嘴角露出一抹隐约的笑意,“朕时常觉得,治国就如同这个欹器。没有水的时候,它是歪的,水注得太多,它便会翻过来,只有加得刚刚好,它才会稳稳当当地立住。”
宇文泰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人满则损。父皇素来对朝中大臣、儿臣及诸兄弟要求甚严,想必正是出于其理。”
皇帝听言,将手中酒杯掷于案上,抬手虚指:“可你们总是记不住啊!朕能如何是好,泰儿,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宇文泰明白,此刻才是父皇亮出真面目的时候——他递来一张带血的纸,“你瞧瞧。”
那是刘生在牢狱中吐出的最后一口气,也泻尽了章氏一族未来的气运。宇文泰死死地凝着这张纸,眼里所见的一笔一划,都渗着千万男儿的血。
纸上写满了参与过通敌的官员和将领的名字,抚西大将军李冲、征北将军刘喜、平西将军陈秀……数不清的军中良将,他们都曾立下过赫赫战功,却无一例外地被章满牵扯进这场荒唐的骗局中。
其中还有个刺眼的名字——白韬。
“白大人久居朝中,料理兵部,为何会做出通敌一事?”
皇帝手指轻轻叩在纸上:“这里头将近一半的人,都曾受他提拔。你说,养虎为患的罪,他该不该担?”
宇文泰逐渐明白,父皇想要借他的手,铲除的不仅是章氏盘根错节在大夏的每一支根脉,还有那些已经在朝中盘踞太久的老臣。位列凌渊阁十二功臣的江云尧、公孙仪、李元、魏毅、宫询皆因各种原因退居庙堂,除了已经离世的四位大将军和文臣外,唯余易望林、章满、白韬尚且身居高位。这一次,又要除掉几个?
暮色沉尽,殿内十二尊捧釭铜人手中烛火次第亮起。青铜面庞个个都挂着诡异的笑意,摇曳灯影中,凝固的表情透着股讥讽与自负。
宇文泰躬身退出勤政殿,就在转身的刹那,身后一道已然苍老的声音传来:“泰儿,成王之路,容不得仁慈二字。”